兩人秦淮河交手過一次,彼此深知根底,此刻事關天下,出手更無遲疑。衝大師固然拳法如電,曳牛伏象,勢大力沉,道衍也是出手刁鑽,進退詭譎,掌力並非剛猛,可是餘勁綿綿,經久不息。以衝大師之能,手臂連挨數掌,也覺胸口發悶,對方勁力留在經脈,逐不走,驅不盡,來回疊加,竟成堵塞瘀滯。衝大師連出重手,想要雷霆一擊,道衍料敵先機,總能先行避開,衝大師拳勢稍弱,即刻乘虛而入,掌法精妙詭奇、異想天開,每每從對手意想不到的角度出手。
衝大師越鬥越驚,秦淮河上他就有疑惑。他和席應真多次交手,對於太昊穀的武功不說了如指掌,也是頗有心得。該派了情祖師,一身武功以“歸藏劍”為最,“歸藏劍”源自窮儒公羊羽,效法先天易理,法天象地,博大精深。可惜,術數本非了情之長,這一門劍法上成就有限,到了徒兒天啞,術數上的才華又不及了情,如此代代相因,“歸藏劍”的許多精妙之處湮沒不傳,後來加入星象弈術,也是曆代祖師為了彌補劍法缺陷、窮極思慮,不得已而為之,雖然另辟蹊徑,可也駁雜不純,不及“歸藏劍”渾然天成。
到了席應真,他著力鑽研術數,奈何天賦所限,難以有所突破。“窮儒”一脈先知後行,術數越精、武功越強,席應真放在太昊穀也是頂兒尖兒,到了江湖之上,始終無法睥睨群雄,歸根結底,還是術數欠精,一身武功難以窮盡其妙。
衝大師也明白這個道理,自忖再過數年,不難勝過席應真。至於其他太昊穀弟子,他原本並不放在心上,誰知遇上道衍,兩次交鋒,難占上風,一般的招式,道衍使出,比起席應真靈活變通,刁鑽詭譎,難料難測。二十招不到,衝大師受了壓製,銳氣大減,身周身影憧憧、掌影渺渺,如處無形牢籠,難以發揮本門武學的威力。
衝大師越鬥越不自在,但覺道衍術數之精,猶在席應真之上,境界之高、出手之奇,隱隱然青出於藍,大有當年“窮儒”之風,更有甚者,此人一招一式,儼然有所保留,似乎未盡全力。衝大師不由尋思:“道衍和尚這一身功夫,不是席應真教得出來的。聽說他年近三十才入席應真門牆,分明帶藝投師,可是早年師從何人,江湖上並無半分消息。”
這麼一想,氣勢受挫,迭遇險招。再看四周,燕王親自指揮,禁軍不死即傷,紛紛向後撤退,武士左右擁來,大有合圍之勢。
衝大師呼呼兩拳,逼退道衍,忽然兩個起落,縱身退出庭院。燕王搶過一張硬弓,如抱滿月,一箭射出。衝大師覺出風聲,反手一捉,輕輕接住來箭,頭也不回,一抖手,箭如流星,射穿牆頭一名衛士,那人失聲慘叫,一頭栽了下來。
燕王一箭無功,微感怔忡,忽聽衝大師長笑道:“燕王殿下,你坐困愁城,走投無路。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蹈險境,智者不為。你是陛下的兒子,晉王的兄弟,隻要迷途知返,陛下和晉王一定既往不咎。”
燕王心頭微微一亂,他本當來到衛所,必能見到朱元璋,而後挾天子以令諸侯,降服禁軍,破解晉王陰謀,進而掌控京城,天下任由擺布。誰知道,朱元璋行蹤成謎,禁軍圍困數重,但憑這數千人手,與之相抗,敗局已定。或許眼下投降,晉王念及兄弟之情,或許能夠活命,至不濟流放邊陲、苟且偷生。
道衍見他神情,猜到幾分,低聲說:“殿下,晉王能對陛下下手,豈會對你網開一麵?殿下才高遭忌,不止一日,而今後退一步,死無葬身之地。”
燕王片刻動搖,一聽這話,徐徐點頭,正如道衍所說,一旦晉王得誌,其他皇子皇孫或許可以活命,他和太孫必然難逃一死,既然進也是死、退也是死,與其窩窩囊囊,不如轟轟烈烈。
心意已決,朱棣一麵示意封堵缺口,一麵揚聲說道:“晉王大逆不道,陰謀篡奪,逼宮父皇,拘禁諸王,偽造父皇聖旨,挑起京城幹戈,以致國將不國、生靈塗炭。本王雖然愚鈍,也知忠孝節義。身當國難,決不退縮,足下要戰便戰,不必多說廢話。”
這一番話鏗鏘有力,院內兵將士氣一振,牆外的禁軍聽見,無不心生疑惑,有些不知所措。
衝大師心中納悶。錦衣衛拒聽聖旨、久攻不下,必定有所倚仗,他與晉王合計,猜測朱元璋必在衛所,又聽說燕王突入衛所,晉王驚慌失措,催促衝大師出宮監軍,務必攻克錦衣衛。
大局未定,衝大師原本不願離開皇城,可是朱元璋父子一旦合流,必定難以收拾。他趕至衛所,本想說動燕王,不想朱棣守意堅決,宮中隱秘形勢,他也了如指掌,要知道禁城守衛嚴密,除了朱元璋等人出宮泄漏消息,再無第二個理由可以解釋。朱元璋若在衛所,登高一呼,禁軍必定望風而降,可他遲遲沒有現身,其中必有古怪,不是死了,就是病重,要麼不在衛所,或者壓根兒沒有出宮,改由樂之揚潛出傳遞消息。
一刹那,衝大師轉了百十個念頭,忽見禁軍首領神色猶豫,心知已被朱棣說動,當下說道:“殿下真會顛倒黑白,分明是你圖謀不軌,陛下查知以後,不許你參與祝壽,命你返回北平。誰想你逗留京中,暗伏甲兵,勾結錦衣衛張敬祖,伺機謀逆篡位。天幸晉王英明,洞燭其奸,請示陛下,派遣禁軍掃除奸凶,如今你陰謀暴露,負隅頑抗,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院中其他人聽著,聖上有旨,首惡必究,脅從不問,早早出院投降,可以赦免死罪……”
他說得頭頭是道,理直氣壯。禁軍首領都知道燕王不曾參與老皇帝的壽宴,雖說原因不詳,但父子之間有所隔閡那是確定無疑的,故而聽了這話,無不放下心來。
院內衛士一聽這話,麵麵相對,心中大為動搖。朱棣見勢不對,厲聲說道:“胡說八道,你這和尚,名不見經傳,父皇何等謹慎,倘若真要平息奸亂,朝中名臣宿將無算,又為何偏偏托付給你。”
衝大師人微言輕,這兩句直指要害。禁軍將領一聽,心中又起疑雲。衝大師嗬嗬笑道:“陛下因你之故,一氣之下,臥床不起,特令晉王主持平亂。晉王顧念兄弟之情,不忍殿下一錯再錯,貧僧身為晉王心腹,責無旁貸,奉命前來擔當說客。”
“晉王自己怎麼不來?”朱棣冷笑。
“陛下病重,晉王忙著照顧。”
“周王呢?寧王呢?父皇二十多個兒子,難道一個都派不出來?偏要你這個光頭禿驢鼓唇弄舌,當什麼狗屁說客?”
朱棣言語刻薄,衝大師卻不動氣,笑笑說道:“殿下詞鋒甚健,可惜我有聖旨在手,殿下執迷不悟,貧僧隻好依旨辦事。”
燕王哼了一聲,張敬祖冷不丁叫道:“我有陛下親筆手諭,周指揮使,你若不信,可來院中一瞧。”
周指揮使應聲遲疑,衝大師冷笑道:“這樣的圈套,傻子才會往裏鑽。張敬祖,你何不把手諭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
“對,對。”周指揮使連聲說,“張指揮使,你隻管出來,周某擔保你無事。”
話沒說完,忽聽上方殺聲大作,舉目一瞧,張玉、邱福各領一隊死士,趁雙方說話的當兒,繞過長街兩側,爬上左右屋頂。屋頂高過圍牆,禁軍居高臨下,原本頗占地利,此刻白刃紛飛,禁軍屍體接連落下,燕王死士占住屋頂,張玉一聲號令,亂箭有如雨注,禁軍不及後撤,紛紛中箭倒地,一時血灑長街,慘嚎四起。
幸存禁軍狼狽後撤,讓出衛所門前的空地,衝車撞木也一並丟棄。隻聽衛所裏發一聲喊,門戶洞開,燕王率眾殺出,一部趁勢掩殺,一部舉火焚燒器械,人數不多,氣勢卻如千軍萬馬,霎時衝亂禁軍陣腳,欲要反擊,又被張、邱二部亂箭壓住。
衝大師又驚又氣,本想一番言語擾亂對方軍心,不想燕王膽略驚人,趁著禁軍猶豫不定,出其不意,大施反擊。雖是困獸之鬥,可是陰謀政變利在速決、不宜持久,若不以雷霆之勢平定京城,一旦天亮,形勢堪憂。
一念及此,轉眼望去,一名禁軍將官正在倉皇逃竄,當即晃身上前,當頭一掌,將那人的頭顱硬生生拍入胸腔。四周兵將無不駭然,後退之勢為之一卻。
衝大師手揮偽造聖旨,厲聲高叫:“聖諭在此,誰敢怯戰不進,管教他人頭落地!”眼中精光一轉,投向周指揮使,後者打個冷戰,拔出劍來,高叫道:“兄弟們,要活命的,都跟我來!”禁軍發一聲喊,掉頭衝向衛所,雙方人馬殺成一團。
嗖嗖嗖,一陣亂箭落下,禁軍死傷甚重。衝大師奪過一麵盾牌,踩著牆壁,一溜煙躥向屋頂,邱福看得明白,喝令放箭阻攔。衝大師左右遮攔,擋開迎麵箭雨,飄然跳上飛簷,盾牌一揮,將對麵一個死士砸成肉餅,跟著一跺腳,高高躥起,挾帶淩厲狂風撞向邱福。
邱福頭頂一黑,狂風刮麵生痛。忽然灰影晃動,一人斜刺裏衝出,抓住他的後心,將他向後拋出。邱福翻身落地,定眼望去,道衍手持一把拂塵,翩如飛鳥,與衝大師鬥在一起。
盾牌貫注“大金剛神力”,舞起來狂風大作,丈許之內無人可以立足。道衍身法飄忽,乘風借勢,繞著衝大師來回遊走,拂塵銀絲忽直忽曲,忽放忽收,收如一柄利劍,鋪張開來籠罩數丈,銀絲遊龍驚蛇,不時繞過盾牌攻擊對手,一旦著身,立刻鑽入。縱有神力護身,衝大師仍覺銀絲所過、酥麻難禁,稍一不慎,便有破功之患。
這一路拂塵精奇奧妙,合以身法掌法,越發天衣無縫;衝大師不敢分心,凝神應對,兩人足不點地,各逞奇能,就在屋頂纏鬥一團,應變之速,出手之狠,令人目不暇接,均是罕見罕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