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因材施教
四更天了。
馬家駒這段時間一直會無緣無故消失一個時辰。徐公淩一天到晚實在太累,並沒有注意到。張無音向來心細如塵,早就覺察到了這一點。馬家駒一連半月,每天都是四更天起來,五更天偷偷回來。
今天張無音看到馬家駒悄悄起身,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他悄悄跟在馬家駒身後,順著馬家駒的足跡往前走。馬家駒的輕功遠遠超過張無音,頃刻間就消失在張無音眼前。不過張無音仍然可以通過落葉、灰塵、腳印推理出馬家駒的方向。張無音怕被拉開太遠,也隻好疾奔起來,加速向前。
疾奔了半柱香的工夫,張無音就看到了馬家駒,他躲在大樹後麵,偷偷觀察著。馬家駒手裏拿著一把開山長斧,對準一棵大樹猛砍,第一斧下去就砍斷了一半,第兩斧下去就基本到底了,第三斧下去就完全砍斷。馬家駒砍樹的動作相當地熟練,第一斧對準薄弱點斜劈下去,第二斧接著順勢猛進,第三斧以巧力削斷餘根。
張無音心中仍是不解:“如今在妖獸館吃飯住宿都不用花錢,家駒為什麼還要過來砍樹呢?”
馬家駒三下五除二,就砍斷了五棵大樹。隻見他放下大斧,換兩把柴刀在手裏,左右開弓,把大樹幹劈成小段。每一臂長他就砍一刀,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遝。七八十刀下去,大樹幹就被劈成了一段段小圓柱。最後,他把小圓柱排好,橫豎兩刀切成四塊,扔進小推車裏。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嚐,而況大軱乎!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庖丁說,技術高超的廚師每年換一把刀,是因為他們用刀子去割肉。技術一般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是因為他們用刀子去砍骨頭。現在臣下的這把刀已用了十九年了,宰牛數千頭,而刀口卻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的一樣。
因為牛身上的骨節是有空隙的,可是刀刃卻並不厚,用這樣薄的刀刃刺入有空隙的骨節,那麼在運轉刀刃時一定寬綽而有餘地了,因此用了十九年而刀刃仍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樣。
張無音覺得馬家駒砍柴的刀法,依乎天理,批郤導窾,也算稱得上是遊刃有餘了。他心中暗想:“家駒,難道是用砍柴的刀法來練功?”
隻見馬家駒拉著滿滿一車濕柴,去往青仙書院方向。馬家駒沒有選擇推,而是在前麵拉,顯然他很清楚拉比推要省力。拉車的時候,需要克服的阻力小,比推車更省力。張無音沒有現身,一直躲在大樹後麵,畢竟跟蹤自己兄弟,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張無音暗想:“既然家駒隻是出來劈柴,我也就可以放心回去睡覺了,離天亮還早呢。”
妖獸館,空地。
徐公淩也不知道蕭老頭要他答應哪三件事,不過能學到仙法總是好事。他等這一天實在太久太久了,朝聞道,夕死可矣。如果學會一兩種仙法道術,下山後肯定是夠吃夠喝了。
徐公淩當即問道:“敢問先生,不知是哪三件事?”
蕭老頭正聲道:“第一件,不可跟任何人說是我教你的。第二件,不可在人前顯露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好仙法,自然想學。別人見你有好仙法,必然要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定然加害。第三件,不可濫傳歹人。寧可失傳,不可濫傳。”
徐公淩點了點頭:“先生,這三件事我都能答應。隻是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日我若龍騰四海、揚名天下,還不能說是先生教的嗎?”
蕭老頭緩緩搖頭:“成名之前苦求名,成名之後為名累。重名者必為名所累,重利者必為利所惑,名利之心不可盛。”
徐公淩聽懂了蕭老頭的意思:“先生,我明白了。這三件事我都能做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得黃金千兩,不如得我徐公淩一諾。”
蕭老頭板著臉,挖苦道:“徐公淩,你少吹牛會死啊!”
蕭老頭正色道:“我隻念一遍口訣,入門引路須口授,道法無息靠自修。”
徐公淩點頭,作揖:“先生請念!”
蕭老頭念起了三百六十五個字的口訣:“禦劍八荒,正氣無雙。於飛留影,隱介形藏……”
彎彎的月亮!
月亮在天邊閃耀著光芒。
傾瀉而下的月光衝入徐公淩體內,他隻覺自己墜入了黑暗的深淵。
若是他即將隨之墜落,月亮也將會消亡。
隻見無盡的深淵被純白的月光照亮,這寂靜的夜是如此淒涼,如此憂傷。
徐公淩被無窮無盡的黑霧層層包圍著,他懷疑自己墜入了深淵,不能清醒,無法自拔。
徐公淩沒有放棄抵抗,他會在黑夜中守候光明,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殘夜已盡,仙雞報曉。
徐公淩漸漸蘇醒,他跪在蕭先生麵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蕭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告誡於他:“徐公淩,我的仙術你練成了。記住你說過的話!”
徐公淩此刻已然淚流滿麵:“多謝先生!公淩此生不會忘記先生的恩情。”
剛到午時,徐公淩正在金甲貓妖的屋裏掃貓屎。金甲貓妖是出了名的多屎多尿多動,外號“三多貓妖”。徐公淩卻掃得很開心,還唱起了山歌。那成堆的貓屎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山,錯落有致,遠遠看上去十分賞心悅目。
幾隻金甲貓妖也不解其意,暗想:“這傻小子,給我們掃屎還這麼高興啊!”
徐公淩屏住呼吸,衝了過去,喊道:“家駒,來運大粑粑了!我已經給你堆好了。”
隻聽馬家駒還在背《尉繚子》:“治兵者,若秘於地,若邃於天,生於無。故開之,大不窕;關之,小不恢。患百裏之內,不起一日之師;患千裏之內,不起一月之師;患四海之內,不起一歲之師。”
張無音是徐公淩任命的水利左庶長,主要就是給一群金甲貓妖倒尿盆。他也累得滿頭大汗:“家駒,真是怪了。我昨天分明沒給它們喝水,怎麼還會有這麼多貓尿啊!一隻金甲貓妖,一天能尿十斤出來,非得累死我啊!幸虧我也有千斤神力。”
馬家駒看著日頭:“我把兩車貓屎拖到林子裏。今天的活就幹完了。唉!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年我若為青帝,芙蓉向臉兩邊開。”
徐公淩哈哈大笑:“家駒,你這是背偏了。颯颯西風滿院載,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馬家駒放下書本,笑道:“都怪無音,整天混著背,我都背亂了。”
張無音覺得徐公淩今天格外起勁,便問:“公淩,你今天怎麼跟打了雞血一樣啊?”
徐公淩搖了搖頭:“沒有啊!我們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浴血奮戰。”
張無音長歎一聲,苦笑道:“唉!也對!英雄總有落難的時候。舜當過農夫,管仲當過囚徒,劉備賣過草鞋、關羽賣過綠豆、張飛賣過豬肉,我張無音也倒過尿盆。哈哈!我比他們更慘。”
馬家駒大笑起來:“慢慢會好的。年前我們就可以回青仙書院了。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徐公淩見馬家駒背得十分流利,會心讚道:“家駒不錯,馬上就要趕上我了。繼續努力,更上一層樓。”
馬家駒喜道:“公淩,我想聽你講個笑話呢!你講一個啊!”
徐公淩一臉蕩笑:“我就給你們講一個,以前王三金給我講的笑話。我當時聽了這個笑話,差點就笑死了。”
張無音撓著頭:“公淩,你講笑話之前,能先別笑嗎?”
徐公淩收住笑容:“好!我不笑了!”
張無音點了點頭:“可以開始了。”
徐公淩用充滿磁性的嗓音,講著笑話:“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山上有一間和尚廟和一間尼姑庵,和尚廟和尼姑庵之間隻隔了一道磚牆。廟裏的老和尚和庵裏的老尼姑是鄰居,兩人按捺不住寂寞,勾搭在一起。為了雲雨方便,掩人耳目,老和尚偷偷在牆上鑿了一個洞。每天深夜,把他的活計伸進洞裏,便喊‘日出東方’!老尼姑聽到叫喚,就會把褲子脫掉,走到洞口前,跟老和尚龍鳳和諧。久而久之,老和尚被他的小徒弟發現了。小和尚非常好奇,也想看看牆洞裏有什麼東西。”
徐公淩忍住不笑,接著道:“恰巧有一日老和尚下山去行法,要在外麵住一宿,讓小和尚在家看門。到了夜裏,小和尚也跟老和尚一樣,對著洞口大喊一聲,‘日出東方’。小和尚看見洞裏出來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心想,原來還有亮光,怎麼變黑了。於是他順手拿起火剪子,夾起一塊燒紅的石炭,插了進去。隻聽見一聲慘叫,嚇得他拔腿就跑。”
聽到這裏,馬家駒已經笑得躺在地上打滾了,張無音也有些喘不上氣了。
徐公淩強忍著笑:“第二天,老和尚回來,夜裏饑渴難耐,於是對著洞口叫了一聲,日出東方。沒有回應。又叫了一聲,日出東方,還是沒有回應。最後叫了聲日出東方,隻聽老尼姑答道,老璧遭殃。老和尚問道,遭殃何處?老尼姑答道,璧毛燒光。”
徐公淩終於說完了這個笑話,自己捧腹大笑起來。馬家駒隻覺得自己心都快笑停了。張無音笑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用手指著徐公淩,狂笑不止。
隻見蕭先生走了過來,問道:“什麼事這麼好笑啊?還不趕點幹活。不許偷懶。”
三人全都不笑了,一齊向蕭先生行禮,便各自埋頭苦幹。
午時三刻,青仙書院,膳房。
江瑤和南宮如玉像往常一樣去膳房吃午飯。今天中午膳房的菜都不錯,有油炸仙雞、糖醋大仙骨、五彩世界、非常筋道。五彩世界是江瑤和南宮如玉最喜歡的點心,是五種不同顏色的仙果做出來的軟糕。柔軟輕巧的糕體,與仙果之間碰撞出香甜纏綿的口感,能瞬間喚醒所有青仙沉睡的味蕾。五彩世界猶如清晨照入房內的一米陽光,甜甜蜜蜜、清新自然。
江瑤一到櫃前,便道:“兩隻油炸仙雞,一盤糖醋大仙骨,六盤五彩世界,一盆非常筋道。”
膳房大姐應道:“江瑤姑娘,別的菜都有,但是五彩世界一塊也沒了。”
江瑤氣憤道:“一塊也沒了啊!誰這麼傷天害理,趕盡殺絕啊!本姑娘今天專門早點來,就是要吃五彩世界的。”
南宮如玉拉著江瑤的袖子:“江姐姐,下次我們早點過來吧!吃點別的吧!”
江瑤是個從來不喜歡吃虧的人,她掃視著周圍的八仙桌,看到一張桌子上,竟然擺了八九十盤五彩世界。
江瑤氣得幹瞪眼,她走到八仙桌麵前,厲聲道:“你們幾個青仙就點了這麼多五彩世界,完全不顧及別的青仙,還講不講道理啊!”
為首的正是段廣牙,他開始惺惺作態:“江瑤姑娘你真是誤會了,今日是我們班於先生的八十三歲生辰。我們專門湊齊了八十三盤五彩世界,為他老人家慶賀生辰的。還請姑娘海涵。”
江瑤怒氣消了一大半,但看著五彩世界,還是口水直流:“少個一兩盤又沒關係,於先生我知道,眼神也不太好,他看不出來的。”
段廣牙急忙擺手:“這可不行啊!於先生最愛吃的就是五彩世界了。萬一我們折了先生的壽,可是萬死猶輕啊!還請江瑤姑娘高抬貴手了。”
南宮如玉也在一邊勸道:“江姐姐,看來他們也是一片好心啊!我們少吃一頓沒關係的。”
這時候慈悲善目的於先生緩緩走來,一大桌子上的男女青仙一齊站了起來,向他作揖:“先生好!”
於先生示意他們坐下:“謝過諸位青仙學子了,先生我今天很高興。”
南宮如玉望向江瑤:“江姐姐,真的是教《淩虛算經》的於先生。我們別鬧了。”
段廣牙驚道:“大家看,李公子也來了!”
又是一個四更天,今天輪到對馬家駒傳道授藝了。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幾日馬家駒每天都早早起來劈柴,背誦兵法經典也很認真,蕭先生也看在眼裏。
蕭先生望著眼圈烏黑的馬家駒,問道:“馬家駒,這裏是妖獸館。吃飯住宿都不用交錢,你為何還要去砍柴?”
“先生,你知道了?”馬家駒微微有些吃驚,他自覺非常謹慎,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
蕭先生追問道:“老頭子我早就知道了。不要忘記你隻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你說說吧!”
馬家駒回憶起一些往事,灑下熱淚:“先生,我家裏是開胭脂鋪的。家裏還有兩個姐姐,一家五口人,都靠一間小鋪子維持生計。我過年的時候,從來沒穿過新衣服。現在身上的這件藍袍我已經穿了三年了。我來淩虛宮,是因為我之前鄉試名落孫山,所以到了這裏碰碰運氣。我家中父母不同意我來這裏,沒有給我一文錢。我這一路走來,都是跟公淩借的錢。別的不說,就光是十兩金子的山門錢,我們家就拿不出來。我每天劈柴雖然辛苦些,也能有些積蓄。我得爭取早日把錢還上……”
蕭先生歎了口氣:“好了,別哭了。老頭子我也不知道有這事。我知道你們三是結拜兄弟,你就是沒有,徐公淩也不會跟你要的。”
馬家駒收起哭泣,正色道:“他可以不要,我不能不還。我缺他的人情,已經太多了。錢可以還掉,人情還不掉。真正的兄弟,不是錦上添花,都是雪中送炭。”
蕭先生此時覺得馬家駒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馬家駒,老頭子我今天要傳你一門仙術,因材施教,你可願意學嗎?”
馬家駒連連點頭:“我願意,我一百個願意。”
“好!”蕭先生嚴肅地說道:“你得答應我三件事。”
馬家駒嗯了三聲:“三件事不算什麼,我應了。”
蕭先生緩緩說道:“第一件,不可跟任何人說是我教你的。第二件,不可在人前顯露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好仙法,自然想學。別人見你有好仙法,必然要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定然加害。第三件,不可濫傳歹人。寧可失傳,不可濫傳。”
馬家駒不住點頭:“先生,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應了。”
“馬家駒,我隻念五遍口訣。你聽好了。”過了片刻,隻聽蕭先生念起了口訣,“離火燒天,無相分仙。身外有身,逍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