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生死與共
河朔大營依山而建，整個大營駐地覆蓋大名府周邊十於個縣鎮，而中軍大營便處於營地中央最高處。
居高臨下，隱約能看到兩片聯營，分別是朱雀營和玄武營精銳營地。
另外兩側，還有青龍營和白虎營。
整個這一片營地，駐紮著河朔大營近六萬精銳。
而其餘的二十多萬常規軍則是駐紮在十餘裏外的周邊縣鎮，層層拱衛中軍。
用張所的話來說，河朔大營進可攻，退可守，便是金虜大軍八麵來犯，河朔大營也可從容應對。
嶽飛、張憲兩人立在駐紮中軍大帳的這塊高地，俯瞰腳下眾軍訓練。
校場上煙塵滾滾，吼聲陣陣，軍號嘹亮，戰鼓隆隆，兩人看的滿心歡喜，意氣風發。
看得出來，這兩人是真心高興，就好像，那些軍隊都是他們倆的一般。
李林躺在一邊樹蔭底下的草地上，嘴裏叼著一根草，微眯著眼睛，百無聊賴的看著蔫耷兒著腦袋，紋絲兒不動的樹葉，隻感覺這夏天的火氣，真是從骨子裏麵往外冒。感覺有些心煩氣躁，扯開衣領往懷裏扇風，瞥眼見兩人那高興勁兒，便忍不住坐起身來，潑冷水道：“我說嶽胖子、張大嘴巴，我大殺四方，你口若懸河，最後卻被張所那老狐狸弄一個勞什子‘帳前使喚’，說白了就是一個跑腿的，你們兩怎麼還能這麼高興呢？”
“我們兩高興並非張撫使給我們封的那帳前使喚。則是看到了北伐的力量如此巨大！”
嶽飛回過身去，揮手山腳聯營，笑道：“你看，在七月流火酷暑時節，眾軍士卒還能萬眾一心，冒著酷暑訓練，足見大家北伐之決心，咱們被金虜占領的失地有望收複，被俘虜的二聖有望迎回，自然值得高興！”
“嶽飛說的是！”
張憲撇了撇嘴，道：“你以為我們想像你一樣，隻想著升官發財？”
“你們就真這麼想迎回那兩個皇帝？”李林翻了個白眼，繼續道：“你們就真這麼有信心能迎回那兩位皇帝？”
“為何不想？為何不能？”嶽飛眉頭一挑，大聲道：“靖康之恥，乃是梗在所有宋人喉間之刺，若不收複失土，迎回二聖，何以雪恥！”
李林又躺了回去，淡淡的說道：“你確定所有人都是如你這般想的？”
“為何不是？”嶽飛走到李林身邊，道：“若不是這般想，河朔大營這二十萬眾為何冒著酷暑在校場上揮汗如雨？”
“他們這麼想有什麼用？”
李林抬起眼見，掃了嶽飛一眼，道：“關鍵是朝廷裏那些人怎麼想！”
“眾誌成城，萬眾一心，何人能擋，又有何人敢擋？”嶽飛冷哼一聲道：“莫不真想做千古罪人，遺臭萬年麼？”
李林心中暗道：“還真有人願意成為千古罪人，遺臭萬年！”
不過這話李林卻沒好說出來，提醒嶽飛道：“朝中那些主降派為什麼能和主戰派鬥個旗鼓相當，竟然還敢派人來暗殺張所，明目張膽的奪權，你就沒想想這其中的關鍵？”
“哼！”
嶽飛臉色一沉，怒道：“不過是一群狼子野心之輩罷了！”
“他們是狼子野心，但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有人給了他們鋪開野心的機會！”李林笑了笑，道：“因為他們都清楚龍椅上的那位是怎麼想的，那才是關鍵！”
“康王是靠著主戰派的軍力擁護上位，他若三心二意，也得掂量一下會否寒了這群老臣的心！”
李林見嶽飛還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翻了個白眼，道：“你忘了你是怎麼被撤職的？”
這話捅到了嶽飛的舊傷。
他靠著赫赫戰功，從一小卒，一步一個腳印升遷至武翼郎，卻因一篇《千字諫言》而被革除軍職、軍籍，逐出軍伍，此次背上投軍，是他第四次從軍，現在雖然落腳河朔大營，但是卻正如李林所言，“帳前使喚”，不過就是一個跑腿的，就連一個小兵都不是！
嶽飛以為李林是故意在他傷口上撒鹽，不禁氣的臉色通紅，怒道：“我嶽飛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家國，無愧於大宋百姓，撤職又如何，大不了重頭開始！隻要能上戰場殺敵，收複失土，迎回二聖，一雪靖康前恥，某做一小卒也甘願！”
看著嶽飛慷慨激昂的模樣，想著嶽飛以後的下場，李林很糾結，很惆悵，幽幽的說道：“以後你就隻說收複失地罷，不要再提什麼迎回二聖了，你可想過，若是真把那兩位皇帝迎回來了，你叫趙構如何自處，屁股下的這張龍椅他又還能坐的舒坦？”
嶽飛和張憲聞言，都是一愣，這一點，他們卻都沒有想過。
特別是嶽飛，從軍之途崎嶇坎坷，隻以為自己報國無門，恨朝廷、軍部庸官奸佞太多，卻從未想過這和皇帝有什麼關係。
哪怕這一次因為《千字諫言》，得到趙構“小臣越職，非所宜言”八字評語而遭貶，嶽飛卻也從未想過這原因是出在皇帝趙構身上！
此時，被李林一言指出要害，嶽飛心頭一驚，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李林道：“不至於吧？”
“為什麼不至於？”李林沒好氣道：“若你是趙構，手底下的人心心念念的把自己的皇帝老爹和皇帝哥哥迎回來，你會怎麼想？”
嶽飛想也沒有，眉頭一挑，大聲道：“我自然是大力讚成啊！”
“我——”李林心頭一滯，怒道：“得——你當我什麼都沒說！”
雖然沒有讀過史書，並不清楚嶽飛枉死的來龍去脈，評書裏麵也都隻說嶽飛的精忠報國，便是備課本上，也隻記載了老教授對嶽飛枉死的義憤填庸，以及對宋朝朝廷、官場的腐敗表示憤慨和惋惜，沒有說過嶽飛個人任何不足之處。
可以說，哪怕來到大宋朝後，在碰見嶽飛之前，嶽飛在李林心目中依然是個完人——一個擁有神格的完人！
但是，當李林碰著了嶽飛的真人，見識了嶽飛這個耿直胖子的耿直之後，李林似乎明白了點原因——這胖子的情商實在是太低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在曆史上，嶽飛才是一個完人，才會名留青史，才會受萬民愛戴，哪怕千年之後，依然香火不斷，但是，這又如何？
李林在意的是活在當下！
人死卵朝天，管他洪水滔天才是他的真實態度！
在某種意義上，李林這種心態和那些陷害嶽飛的佞臣還真有許多相似。
但是不管怎麼說，李林對嶽飛的情感卻並不是同代人之間的普通情感，畢竟把他供在神侃上拜了那麼多年，這種情感很複雜，甚至比跟和尚之間的友情更複雜！
而他沒能把和尚從走向神龕的道路上拉下來，卻怎麼也不願意眼睜睜的看著嶽飛再次走上神龕！
畢竟，和尚坐到神龕上卻還活著，而嶽飛坐上神龕，卻是以枉死為代價！
一腔熱血，兩袖清風，滿腹忠心，卻落到那種下場，這太不公平！
見嶽飛一臉懵逼的模樣，李林歎息了一聲，道：“嶽胖子，送你一句話！”
“什麼話？”
嶽飛一愣，道：“你說！”
“精忠報國可以，驅除金虜，收複失地也可以，但是你得學會拐彎，學會避重就輕，學會體會上意，很多事情，達到目的不是隻有一條直路，多轉幾個彎，同樣能達到目的！”
嶽飛若有所思，似有所悟，點了點頭。
李林心中略感安慰，看著嶽飛，正色道：“記住，nozuonodie!”
“樓做樓帶？”
嶽飛表情很方，懵逼道：“此話何意？”
“呃——這是我們家鄉的方言！”
李林一本正經的解釋道：“意思是自己不作死就不會死！”
嶽飛倒是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卻是很認真的對李林道：“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某便是死，那也是死在沙場之上，以萬裏失土為棺，以金虜敵首為殉，不達目的，魂不歸去！”
嶽飛當眾發下宏願，大有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勁頭。
李林呆呆的看著嶽飛，真不知道再說什麼了。
嶽飛卻以為李林認同了他的觀點，伸出右手，掃了一眼眾人，道：“李豆芽，張憲、方猿，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袍澤，今後戰場之上，咱們生死與共！”
張憲第一個伸手搭在嶽飛的手背上，方猿看了看李林，也搭了上去。李林掃了三人一眼，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把手搭了上去！
搭上了手，便定下了契約，三人異口同聲道：“生死與共！”
李林皺著眉頭，沒有說話，三人都有些詫異的看著李林，李林心中暗歎一聲，沉聲道：“生死與共！”
“哈哈哈哈——痛快！”
嶽飛哈哈大笑，道：“能有幾個誌同道合，生死與共的兄弟，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事！”
李林撇了撇嘴，道：“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才是我的人生快事！”
嶽飛也不以為意，笑道：“那好，仗我們來打，官你來做便是！”
說罷，嶽飛衝張憲道：“李豆芽是不用去訓練了，但是咱們可都好些日子沒有訓練了，怎麼樣，咱們也下去練練？”
“正有此意！”
張憲看著方猿，笑道：“方猿，你去不去？”
方猿言簡意賅，就一個字：“去！”
三人大步流星的走下了山坡下的校場。
看著三人的背影，李林沉聲一歎，自言自語道：“生死與共啊···我這不是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