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南一千二百裏。
淮南西路,光州,大蘇山。
已是深冬時節,陰雲遮住了陽光,天色將黑而未黑,幹燥的空氣中夾雜著凜冽的寒風,枯黃的樹葉在空中打著轉,點綴出天地間一點點的生機。
山道上不合時候的出現了一個瘦削的身影,腳步極快,向山上而去。
走到近前,才看到是個年輕的小夥子,約莫十七八歲,手握長劍,一席麻布衫卻掩飾不住其迫人的鋒芒,或者說,是殺氣。
他叫楊世行,從小是個孤兒,身世淒慘,好在被善良淳樸的楊家村民收養了,全村人都把他當做親生兒子一般撫養長大,然後托關係給其謀了個穩定的差事,在蔡州鏢局裏打下手。
楊世行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村裏人並沒有隱瞞他的身世,從他懂事、知道這個消息後,他也沒有多少傷感,他沒有被拋棄,相反他有個更加溫馨的大家庭。他想著自己好好工作,將來有出息了,他一定要好好報答全村人。
但是,現在,楊世行又沒有家了,他也沒有報答全村人的機會了。
因為楊家村全村除了他楊世行正巧在外走鏢避過一劫,其餘九十二口人全部被殺了,而凶手,就在這大蘇山上。
那天,楊世行走鏢回城後正打算回村,一個老鏢師叫住了他,那老鏢師是楊家村村長的老朋友了,楊世行能到蔡州鏢局打下手就是老村長托的這個老鏢師的關係,老鏢師正巧要去找老村長聊聊天敘敘舊,就和楊世行同路了。倆人路過酒家時,楊世行特地打了半斤燒酒和一隻燒鵝說是孝敬村長和老鏢師。
那時候的楊世行還覺得生活是很美好的,雖然沒有什麼錢,但是也能偶爾買點小酒小食孝敬孝敬村裏老人,買點糖豆糖人逗逗村裏的小弟弟小妹妹們,能看到村裏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就是楊世行最大的幸福了。而且他有著理想,還年輕,他覺得一切都是有盼頭的。
還沒到村口,楊世行就發現不對勁,村裏怎麼沒有炊煙升起,空氣中卻有著血腥味,越近村血腥味越濃,等到看到村裏慘象時,楊世行幾乎要昏厥過去了。
滿村都是鮮血,雞鴨的血,豬狗的血,以及,人的血。
甚至連孩子都不放過,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大牛、二狗,那可是才五六歲的孩子啊,楊世行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哽咽的發不出聲。
而村裏,施暴者還在製造著人間慘劇,那是一夥體格彪悍、滿臉凶狠的暴徒,老人、孩子、男人都死了,而活著的,是更加屈辱的女人們,施暴者淫邪的神態定格在了楊世行的腦海裏,然後他就覺得腦後一疼,暈了。
等他再次醒來,已是兩個時辰後了,在蔡州城老鏢師的家中。
老鏢師當時雖然也是滿腔憤怒,卻畢竟刀口過活了幾十年,當時就冷靜下來了,他們兩個人不是那群人的對手,所以他當即立斷拍暈楊世行,背著楊世行潛行著遠離了楊家村回到城裏。
蔡州城外發生了這麼大的凶殺案,州衙門也是高度重視,捕快們很快立案調查,但緊接著州衙門就沒了下文。
老鏢師也是很納悶,這件事對楊家村來說雖是慘案,對州衙門來說卻是大大的一個政績啊,怎麼會突然就沒了下文。老鏢師後來多方打探才知道楊家村慘案是大蘇山上的飛虎寨做的。飛虎寨的二當家飛二虎路過楊家村時看上了村長的女兒,遂動邪念,提親送禮都被村長拒絕了,飛二虎一看這來軟的不行,就隻能來硬的,殺了全村的老人小孩和男人,留下女人滿足欲望,然後揚長而去。
這飛虎寨老鏢師是知道的,是一個盤踞大蘇山上的土匪窩,要說飛虎寨這名號,卻也真是響當當的。
大蘇山因為地處光州、安州、隨州、蔡州、信陽五州之間,典型的“五不管”區域,而飛虎寨本身實力又不弱,幫眾百多人,其中十三個頭頭聽說是結義兄弟,號稱“十三飛虎”。
所以五州的衙門也沒有真正的去找飛虎寨的麻煩,和飛虎寨奉行“井水不犯河水”政策。飛虎寨也就是在自己的山頭下收收保護費、打劫下過路人什麼的,似這次在蔡州城外光明光正大的屠殺全村九十二口這件事,卻是第一次,但這種行為已經嚴重危害了蔡州城的安全,蔡州衙門完全可以申調城外駐軍對飛虎寨進行圍剿。但不知為何,蔡州衙門竟是壓下了這件事,楊世行和老鏢師不忿,還道是州衙門收了飛虎寨的賄賂,遂去潁昌府報官。
但沒想到堂堂潁昌府竟然也壓下了這件事,還指使地方勢力威脅楊世行不可再鬧這件事。
至此,楊世行平靜了,沒有再鬧,這讓老鏢師很疑惑,卻也馬上釋然了,他們能做的都做了,卻也無能為力,那就沒辦法了。
而楊世行則是對外界力量徹底絕望,對這個國度也失望了,他明白了,原來《宋刑統
》(注:宋朝的法律)隻是為少數人服務的工具,為少數人壓迫大多數人提供了一個堂皇理由。
楊世行一夜間就看透了,他知道如果想要保護自己愛的人,愛的東西,隻能自己足夠強大才行,其他,都是扯淡。
但是在他強大之前,他得報仇。他等不及自己強大了,他迫不及待的要報仇。全村人九十二口的血仇。
所以,他來了大蘇山,他抱著必死的心來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我賺了。
就他一個人,老鏢師這些天幫他奔走四方,已經仁至義盡了,他很感激,他不想再搭上老鏢師的命。而其他朋友,平淡之交,自然不會為了他楊世行冒生命危險,楊世行懂,所以他也沒去碰這個壁。
寒風凜冽,楊世行卻似沒有感覺,他心中滔天恨意,滿腔怒火,雙眼血紅,腳步疾行。
突然,天空飄起了雪花。
一片、兩片、三片。。。
雪,終於漫天下了下來。
雪花飄在楊世行的臉上,融化,是淚水嗎?
“砰”,楊世行雙腿乏力,跪倒在地,雙目淚如泉湧,忍了這麼久,從目睹慘案到現在,他都沒有流過一滴淚,此刻他卻是忍不住了。楊世行抬首望天,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似是在傾訴他的恨,他的怒,他的痛。
淚水模糊了楊世行的雙眼,他沒有注意到,一個少年,十二三歲的少年,從山道上下來,正好碰到了這一幕。
這個少年,喚作小禮兒,如往常般一大早早起去山上寺裏隨老師傅打打拳腳,念念經文,傍晚時下山回家,沒想到今天碰到了這麼一幕。
小禮兒心道:“這位大哥哥一定是遇到了特別傷心的事兒,我可從來沒見到一個人這麼傷心這麼絕望過。”
小禮兒生性善良,一副菩薩心腸,從小又跟著寺裏老和尚念著經文長大,因此沒打算急著回家,他要留下來看看,他可擔心這位大哥哥一時想不開會輕生啥的。
哭過了,喊過了,發泄完,楊世行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此仇不報,良心難安”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楊世行隻有一個目的,報仇,若是眼下上去大蘇山,報仇是不可能的了。若是等到將來自己強大了,報仇的把握確實更大,但在這個過程中,楊世行的人生隻有報仇二字,而且每天還要接受自己良心的譴責“你是貪生怕死嗎?!坐看親人慘死、凶徒逍遙法外卻無動於衷,即便逞強報仇丟了性命也好過苟活於世啊”,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因此而崩潰掉。
良久,楊世行終於做了決定。
楊世行站了起來,雙目已恢複清明,既然要去鬥一鬥,就要全身狀態提到最佳,冷靜對敵。
楊世行伸出右手,觸摸著空中的雪花,不由歎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天色,終於黑了下來。
而後,楊世行毅然上大蘇山而去。楊世行不知道,他這個決定,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其他少年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