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 老太太的愛情

我的家是離這裏很遠的,我一座山一座山的爬,爬到這裏我就決定在這裏落腳了,因為這座山是我爬過的最高的,我要住在最高的地方等他,好叫他容易發現我。

我十二歲就沒了爹娘,我跟比我大四歲的哥過,可我十三歲歲那年又沒了哥——我哥被抓壯丁的人抓走打仗去了,我家就剩我自己了,我一個十三歲的丫頭自己可咋過呀,於是俺近門子的當媒婆的大娘給我找了個婆家,說是救我出苦海,其實我是從苦海裏掉進了苦井裏。我當然是當個童養媳被人家買去的,那個“好心”的媒婆跟大娘白白得了一把毛票。

這童養媳受的苦和屈我就不說了,都一樣,天下的童養媳的命都差不多,可是我恐怕是天底下最命苦的童養媳了,人家的童養媳都要有媳婦熬成婆婆的時候,可是我的小男人在我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卻死了,更要命的是我的男人底下還有三個小的,而我的公公在令我婆婆又懷上一個後也死了,我婆婆哭成了淚人,熬成了人幹,她哭,底下的小的也跟著哭,她鬧,她摔盤子打碗的咒罵我們‘這一群沒用的’,我和底下的幾個小的就摟在一起縮到牆角,他們跟我一樣瞪著眼大氣也不敢出的看著她。當然,我就成了這個家裏的頂梁柱,我下地,回來做飯,吃了飯喂豬喂羊,照顧婆婆照顧小的。我也在心裏哭啊,我喊啊,天吔地吔,你叫我一個小閨女這樣苦死累死的咋過呀。

可是日子還得過呀,我婆婆肚子裏的孩子一天天的變大,可她卻一天天的變小,她瘦的不能再瘦的時候終於又產下了一個男嬰,當她產下最後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已經瘦成了一個骷髏,她用皮包骨頭的手拉著我的手,用尚有一絲微光的眼看著我說:“我的妮兒,這些年俺家可對不起你呀,你就當俺都是豬狗,別跟俺一般見識,我也活不了了,這個家就全靠你了,你要是能養活就養活著,不能養活就給他們找個活路吧,你也得活啊——”

我當時看著床上床下一溜四個孩子,最大的十歲,最小的剛出生不到一天,我心裏就那麼胡騰升起一股強氣,我拉著婆婆的手說:“娘,你放心吧,隻要我不死這個家就不會散,隻要這個家不散,我的四個弟弟一個都不會少了,將來我一定要給他們都娶上媳婦,你老人家在下麵好好看著吧,要是我說話不算話了恁就變成厲鬼把我給撕了——”

我婆婆聽了我的話那瘦的刀把般的窄臉動了一動,大概那算是笑吧,然後她的手就鬆了,那雙眼也合上了,我不哭,床邊站著的也都不敢哭,但是床上的卻哇哇的哭了起來,他這一哭,全哭了。我喝止住他們說:“都不許哭,老二,你去給你弟弟擠羊奶喝,老三,你看著你弟弟,老四,你跟我去找街坊鄰居埋咱娘。”

給俺婆婆發了喪家裏的東西被變賣的還剩一布袋玉米,半布袋麥子,還有院子裏一頭奶羊,但是那頭奶羊也瘦的跟快死的婆婆一樣,它的奶可是越來越難擠了。我每天把最小的背在背上,然後牽著那頭羊,領著仨大的去地裏幹活,牽著羊是供小五餓了吃的。

大的還好一點,多少給我幫點忙,可是老三才三歲呀,他跟背上的唯一的差別就是不用抱著背著,他可是跟小的一樣餓了就哭,還想鬧就鬧,而且他一鬧背上的就鬧,背上的一鬧我就幹不了活了,我不幹活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有一天他又哭鬧,我實在是火了,於是我就掀起他的屁股打起來,我打他就越哭,越哭我就越打,直到他的哭聲越來越小了,頭也沉沉的垂下去了,我也累得渾身是汗,那火氣也下去了,可是我扒起他的臉一看,他的小臉兒都青了,而且由於狠著勁兒哭,鼻子裏的血直往下滴……我的腦子一下子懵了,我難受的抱起他嚎啕大哭起來,從此我再也不打他了,也奇怪,他再也不鬧了,從此就不說不笑了,一直到大了他對人還是一副冷麵孔,整天沉默寡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那一回打的。

但最難的還是小的吃奶,那隻奶羊終於瘦的擠不出一點奶了,我急的比嗷嗷吃奶的小五還哭的痛,他是光知道餓的哭,我是感到走投無路的哭啊,地裏的糧食不夠吃,俺可以湊合著吃野菜吃茅根,可是這個小家夥可嚼不動野菜茅根啊,沒奶吃不是要被餓死嗎,我可不能看著他死在我手裏呀。這天夜裏,才幾個月的小五又餓的睡不著了,躺在薄褥子裏揮舞著倆小拳頭嚎叫,哭的聲嘶力竭的,我看著可憐的不得了,於是哭著又去羊圈裏折磨那隻奶羊,可是任我把它的奶頭都擠出血了也沒擠出一滴奶,那隻瘦的皮包骨頭的奶羊眼淚汪汪的看著我,我也眼淚汪汪的看著它,我忽然扔了空碗抱住它嚎啕大哭起來,我哭啊哭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忽然聞到了一股腥腥的奶香味,我以為是做夢,就驚異的抽著鼻子四處看,哎呀,不錯,羊圈的牆上擱著一小碗兒奶,奶,真的是白乎乎的奶呀,我見了啥也不顧了,端起碗就往屋裏跑。

床上那個小五已經餓的有氣無力了,我把他抱在懷裏把奶碗往他嘴邊一擱,嘿,好個小子,他可真知道吃哦,像個狼崽子一樣叼住碗口就咕咚咕咚的喝起來,奶一喝完,頭一歪就睡著了,那晚上那個好睡呦,一直睡到第二天我下地回來做飯才醒呦。我就給他熬了點麵湯喂了喂他,他就又喝了呼呼的睡了,還是吃了頓飽飯舒服噢。

怪了,從那以後,每天夜裏臨時前就有一碗奶擱到羊圈上,我也顧不得思索這碗奶是哪來的,見了就急不可待的趕緊喂了他喝,他總是喝了就睡,夜裏再也不鬧了,他不鬧了我也能睡好覺了,我夜裏能睡一個好覺,白天幹活也不那麼乏力了,我在心裏默默的感謝這碗奶,於是就在每天給小五喝了奶後把碗刷幹淨,又把碗放在羊圈上,當然到了夜裏那個空碗就又滿了,而且,我還會在每天早上在屋門口發現一些山上的核桃了野果了,還有偶爾一隻山雞和鳥獸,從來沒吃過肉沒吃過果子的俺一家子可稀稀罕死了……

當然我邊吃也邊在心裏猜著是村裏哪個好心人可憐我偷著幫我的,可是我咋也想不明白想幫我為啥不明著給小五奶喝還要背著人哩,難道……當時我都快十九歲了,雖然日子苦但心裏也多少懂點男女之情,我就在夜裏猜測著可能是村裏的“誰”,他跟我一般大年紀,他家裏頭養著好幾頭奶羊,可能是他心裏看上我了嘴裏不敢說就偷著幫我養家?也可能是那個四哥,他人很好,就是娶了個瞎眼老婆,他不喜見她,但是瞎眼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那兩隻大奶子裏的奶水足的能養仨小孩子,她總是憋得往外擠奶,但是卻吝嗇的不給別的孩子吃一口。是不是四哥看我可憐想把他媳婦的奶勻給小五吃,但又不敢叫人家知道了說閑話,畢竟寡婦門裏是非多,他就把老婆擠了的奶偷著端給我……這樣想著我就按捺不住了,這天夜裏我準備來個“捉奸”,我要看看到底是誰在偷著行好。

我在每天晚上收拾好廚房,又喂好羊,就關好院門去我們一家五口人住的那一間破屋子裏了。其實,要說那院門那可真是個聾子的耳朵——擺設。一圈的土坯牆已經瘦的脫的不到一個高了,破舊的柴門一拳就能搗透,別說能擋住人了,就是隻羊也擋不住。

小五又開始鬧著吃奶了,他可是真精,知道又快有奶喝了,就扯著嗓子哭叫,好能快點喝到那碗奶。我就覺著那碗奶也該送來了,就偷偷的扒開破舊的窗簾朝外看,那天晚上正好有月亮呦,那月亮亮的真如白晝一樣啊,不過院子裏的一切都比白天看上去好看多了,一切都亮晶晶的,好像我的日子也跟著亮堂了。可是看著屋裏這一大堆孩子,我扒著窗戶看著外麵流出了淚,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啥時候能熬到頭。這時,一個身著一身白衣的人飄飄逸逸的走進院子裏來了,我覺著他就是飄來的,他像個神仙。然後那個白衣神仙就在羊圈裏彎了一下腰,我在窗子後麵驚成了石人。還是小五歇斯底裏的哭聲把我驚醒了,我跌跌撞撞的跑到羊圈裏一看:那隻碗又滿了。

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我都在猜測那個白衣人是誰,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人我不認識,況且我覺得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他真不像是凡人呐,他真像個神仙啊,對,他就是個神仙,除了神仙誰這麼好心啊!

第二天我裝出沒發覺的樣子,照樣早早鑽進屋裏,等著小五一鬧我就把頭貼到窗戶上往外看,小五正哭的最響亮的時候,白衣飄飄的他又來了,我一下子衝出去了,然後死死的抱住他,他當然是被我弄懵了,他急欲脫身,就使勁的去掰我的手,但是我從小就幹重活,我的手可是有力的很,況且我把十指緊緊的扣在了一起,隻要我不鬆開,除非把我的手指頭掰折了。可是,他可不舍得把我的手指頭掰折,他的心可是軟的像棉花哦。

“你,你鬆開我。”他終於說話了。

我怕他一下子跑了就依然抱緊他說:“你跟我說你是誰,你為啥要來給我弟弟送奶喝。”

他不那麼緊張了,反而露出笑嗬嗬的樣子看著我說:“這還用說嘛,我可憐你,可憐你那個沒奶吃的弟弟,你該鬆手了吧。”

倔強的我眼淚汪汪的仍不鬆手,仰臉看著他那英俊的麵容說:“你是誰,你是哪裏人,天底下可憐的人多了,你為啥光幫我?”

他一下子無語了,我看到他那好看的眼睛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又笑笑說:“你最可憐,最需要幫,好了吧。快去喂你弟弟吧,看他哭的。”

這時不但屋裏的小五哭的快斷氣了,而且老二老三和老四聽見我在外麵跟人說話都怔怔的立在門口看著我和他,我一晃神馬上鬆了手,他就飛一般從我身邊飄走了。

我慌慌的把那碗奶端進屋喂了小五,飽了的小五又呼呼的睡了,我又招呼仨大的睡,但是老二卻不睡,他坐在床頭直直的看著我,我心裏亂的很,又甜的很,急著一頭鑽進思緒裏好好回味一番這奇怪的一幕,就對坐著的老二嗬斥:“坐那弄啥,還不快睡。”說著還不耐煩的踢了他一腳,他被踢倒了,就睡了。從此一到夜裏我就在門後等著一身白衣的他,他也每天夜裏準時來送奶和送一些野物野果,但再也不背著人了,我呢,他一來就把他讓到另外一間屋子裏跟他說話。我知道了他叫樹生,家在山裏住,他家兄弟眾多,都會打獵摘果子。他家的糧食吃都吃不了。我又問他是咋想到給我家送奶的,他說他有一回下山看到我背著背上的小五和領著三大的在地裏幹活,看見我一個女人領著幾個小孩子過很艱難,就動了惻隱之心,回村裏一打聽才知道我是個童養媳,男人公婆都死了,自己就帶著婆婆生的四個小的過日子,這令他又很欽佩我,就決定要幫幫我,當他知道我最大的難處就是沒法喂飽吃奶的小五時,就每天晚上擠了山上野物的奶送來給小五喝……

天呀,俺倆就這麼著好上了,我跟你說呀閨女,我那個時候可是個俊溜溜的大閨女呀,我身體壯實,頭發烏黑,眼珠子放光,臉蛋紅撲撲的,我敢說要不是我身邊有四個孩子拖著,要娶我的人得排隊排呐,哈哈哈。我想到他給我描繪的他山裏那個富裕誘人的家,其實那座山雖然離我們村不遠,但附近的村人卻很少有人敢上去,因為那座深山不光陡峭險峻,而且密林覆蓋,聽說裏麵有很多野獸妖精,除了帶槍的打獵的,根本沒人敢上去,還好,傳說中的山上的野物妖精也從不下山騷擾人,山下和山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自然,這個令人不敢上去的山上也給了村民們很多的神秘感,大夥沒事了愛拉一些山上的奇聞異事,真真假假不知所衷,但是,它卻令人很向往。如今聽說樹生一家人竟然住在山裏,她能不驚奇嗎,可是樹生說的很平淡,因為他爹是個打獵的,他兄弟幾個從小就是好獵手,住在山裏一點也不怕,而且山裏由於人不敢貿然入內,裏麵吃食豐富的很,他們可不願意下山住呢。

我就整天向往著跟他住到山裏去(雖然他從來沒說過要接我去山裏他家去)。可是想想身邊的這幾個小子,又心虛了,覺得人家家裏可不會要一個帶著四個小子嫁來的媳婦,有時真想扔下這幾個跟我非親非故的小子跟了我的樹生去,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可不是一個狠心的女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四個小子餓死了,況且我從小就來到這個家,我跟他們都有了感情,特別是最小的,我總覺得他跟我生的一樣令我牽腸掛肚的。

這天夜裏,他又來了,我把他們都哄睡著後,又跟他悄悄來到了小屋裏,我迫不及待的撲到他懷裏,我哭著向他訴苦,又問他啥時候把我娶了,他聽了支支吾吾的不理碴,隻是聞言軟語的哄我,還一個勁的摸著安慰我。可是我那天晚上就是不從他,偏要問清楚他到底娶不娶我,他為難的把頭扭一邊去不理我了,我就撒嬌的哭著說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的身子都給了他,難道他想連個名分也不給我?他被纏的沒法了,就低著頭說:“我對不住你,我太喜歡你了,就忍不住跟你好了,但我不能把你娶到我家去,如果你不願意我來,我以後就不來了,不過,我以後還會照樣把吃的送來,幫你把這幾個小子養大……”

我一聽撲哧笑了,其實呀我就是想套他個實話,看他對我是不是真心,看見他這個樣子,我還擔心啥呢,我就一巴掌打在他頭上說:“看你嚇的,別說你家同意娶我,就是同意了我還不同意呐,我帶著這幾個小的嫁到算咋回事啊,這樣好不好,你來我家倒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