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幾天根兒在家,她不敢餓孩子了,她睡醒哭了她就在兒子的視線裏喂她餅幹吃,但是盡量喂得滿,好叫兒子覺著她吃了不少了。但就是這一點點營養,孩子眼看著胖了。
這天疏花下地回來照樣手都顧不得洗就接過孩子吃奶,她總是低頭看著孩子貪婪的咽奶邊輕輕的拍她的屁股,這一次她忽然看著她奶奶說:“娘,我咋摸著小妮兒這兩天屁股又肉了呢。”又捏捏她的小臉說:“臉頰也炸出來了,嗬嗬。”
說著無意聽著有心,當奶奶的一聽臉就紅了,連忙轉身去廚房做飯邊囁嚅了一句:“小孩子哪天都長肉,你沒覺出來就是。”
疏花看看寶貝女兒笑笑說:“就是就是,俺閨女長的快著哩,快長快長,長大了就不用我抱著了,我抱著跑也跑不動……”說到這裏她臉紅了,趕緊刹住話頭找話說:“根兒,我說你病好點了沒,要是不好我再去給你拿點藥——”
根這回的病還真是難好了,天老下雨,可是它又不下大,就這麼淅淅瀝瀝的賴著不走了,他這老病秧子可受不了了,別說好病,還一天天的厲害了,剛開始還能鼓著氣看閨女,這幾天鞋都提不上了。他娘自然急的要死,就連疏花看著也心疼,畢竟她此時是她孩子的爹,而且,他對她真好,要不是她心裏裝著同貴,要不是他長這麼醜,她就甘心情願的跟他過一輩子了……
這個多年的寡婦看著自己的肚子在床上奄奄一息心碎的一瓣兒一瓣兒的往下掉,她急的又是求醫問藥又是燒香拜佛,但是兒子一天比一天的虛弱,從一頓吃一碗飯到一頓吃半碗飯到現在一天吃一碗飯,那堆骨頭擱在床上看上去甚是嚇人。
老太太又一次想起了那個老遊醫的藥方,她拿起了那個她花了高價買來的“神方”,但想起那個“藥引子”又煞白了臉。但是兒子的命眼看要沒了,她個當娘的不能手握著救子的方子不去救子,她得快刀斬亂麻,救了兒子再說。
這天,天氣一睜開眼又是陰沉沉的,雨雖沒下來但是水汽彌漫在空氣裏,這樣的天氣對於哮喘病人來說無疑是“鬼”天氣,同貴又一次憋得兩眼上翻,嘴唇發黑,他張著嘴痛苦的伸出枯瘦的手抓著自己的胸口,喉嚨裏嘶啞的喊著“悶,悶呐”。她和疏花抱著孩子三個人圍著他無能為力,她隻有嚎著嗓子哭,一句一句的祈禱著“老天爺看看眼吧老天爺看看眼吧”。
他好不容易喘過來一口氣睡著了,疏花把孩子遞到婆婆手裏說:“娘,你看這大耕種的時節,地可不能誤,你看著根兒跟小妮兒吧,我還得下地去。”
老太太看著兒媳婦眼神很明亮的盯著她,疏花不知道老太太這是咋了,就看看自己身上又摸摸自己的頭發訕笑一下問:“我咋了娘,你看我幹啥?”
老太太眼神一愣,就連忙笑著把眼睛移開說:“不是,不是,我是覺著吧,這麼些天,地裏這麼重的活兒,都交到你自己手上,你真是累苦了,我,我這心裏呀真感激你。”
疏花低頭一笑說:“看你說的哪裏話,我下地了娘,你也夠累的,又要照顧大的又要照顧小的,比我還累呢。”
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咱娘倆都命苦啊。”然後又低頭看看懷裏瞪著大眼來回看奶奶和媽媽說話的小孫女說:“你也是,攤上這麼個爹,從小就命苦。”
疏花不想在聽下去了,扭頭下地走了。
小妮兒被娘撇下下地慣了,每次見娘走也不哭不鬧的,這次不知道咋了,娘一轉身她轉頭一看奶奶,忽然驚恐的往外掙著身子尖聲哭叫起來。她才剛會說話,嘴裏咿咿呀呀叫著“媽——媽——抱抱,媽抱抱——”
疏花吃驚的扭過頭看看她苦笑著說:“媽媽下地去了,好好跟奶奶玩兒哈——”說著狠心繼續朝外走,她也心虛的抱著孫女往屋裏走好叫她看不見她媽媽。
見媽媽走了,她就一個勁的伸著胳膊要爸爸抱,還奶聲奶氣的叫著要爸爸抱,要爸爸抱,老婆子看著昏睡的兒子心如刀割,哽咽著說 “你爸爸要是能抱你我就不發愁了,你看看看你爸都病成啥樣了。”但孩子可不知道同情她爸爸,還是一個勁的要爸爸要爸爸,她心急如焚的,就惱怒的一巴掌扇在了她的小臉上,小孩子的小臉可是打不得,她一下子就被打的鬼哭狼嚎起來,把昏昏沉睡的根兒都給聒醒了,他抬起沉甸甸的眼皮虛弱的問:“咋了,小妮兒哭啥了?”
老太太沒好氣的擦著眼睛說:“沒事,要你抱,你哪能抱得動她,她鬧,我就打了她一巴掌。”
根兒慘白的臉上竟然浮出了一絲笑容,他看著他的閨女滿眼慈愛的說:“來吧來吧,我抱抱我抱抱。”
老太太隻得抱著孫女往兒子床前站,邊哄著孫女說:“別鬧了別鬧了,看把你爸都聒醒了,到爸爸跟兒去吧,爸爸沒力氣抱你,你光能擱爸爸床頭看著爸,不能叫她抱哈。”
她果然不哭了,她被一放到爸爸的床邊就用兩隻瘦瘦的小手一下子抓住了爸爸的大手,嘴裏叫著“怕怕,怕怕。”
根兒喜愛的看著閨女,又看看娘問:“她說怕啥呢娘?”
她心裏一動,虛虛的說:“啥怕的,她是叫爸,小孩子說話不清。”
“不是,她叫爸很清楚的,俺妮兒再叫一個爸爸。”根兒笑著跟閨女說。
“爸爸。”孩子清晰的叫了一個爸爸。奶奶心裏一疼:不知道給她割了舌尖她還能不能這麼清楚的叫爸。又馬上安慰自己:能能能,割她一點舌頭尖又不是割了她舌頭,咋能不會叫爸呢。她早盤算好了,今個晌午就趁她睡著了,掏出她的舌頭割了她的尖兒,她哭也沒關係,把孩子擱到我屋裏,就說孩子自己吃餅幹時咬了舌頭了,疏花回來也跟她這麼說,況且小孩子長得快,流幾天血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了兒子一命,我一不算是壞良心……
“嘿嘿——”根兒一高興笑了起來,可是這麼一笑又給堵住了氣管,又張著嘴痛苦的掙紮起來,她嚇得趕緊又叫又喊的給他揉搓,捶打,小丫頭在下麵一個勁的喊“爸、爸、爸。”
也許是她的小聲音把爸爸的求生欲望給喊出來了,他竟然神奇的很快喘過了這一口氣,又冷汗涔涔的倒在了枕頭上,無力的手把女兒嫩嫩的小手抓在了手心裏。老太太忙給他墊高了枕頭,他舒服的看著女兒虛弱的笑著。她老不睡可不中,老太太看著女兒跟她爸爸玩兒起來,心焦的想。
她出去廳堂裏掛著的鍾表上看了看,都九點了,兒子的救命藥今個非得熬好叫他喝了不可,看兒子連笑都難了,這還能活幾天呐。可是要熬藥,非得先弄好藥引子,弄藥引子就必須得趁她睡著的時候,她光玩兒可不中,得哄她睡了。心裏想到這裏不覺捧起了手:老天爺,老神靈奶奶,恁老人家可別怪我,我都是為了救我兒子啊。我的小乖乖,你也別恨奶奶,我都是為了你爸爸啊,要是你爸爸沒了你不受苦嗎……
她來又到了兒子床前,看著他爺倆玩兒就發呆的站著看。忽然兒子抬頭看看娘有氣無力的說:“娘,我要是死了你就放疏花走吧,小妮兒你叫我妹妹養著,別叫她跟著你過,免得孩子沒爹沒娘的將來叫人欺負……”
“哇——”老婆子聽了這話肝腸寸斷的嚎哭起來,不能啊,兒子不能死啊,他一死這個家不就家破人亡了嘛,她老婆子可受不了這個,我死也得把兒子給留住,我死也得把兒子給留住——
她哭了一會兒安慰起了兒子:“小兒,看你說那話,當著娘的麵可不能死呀死的,你死了誰給娘當孝子啊,誰給娘摔瓦盆啊,你這不是不孝順嗎?”
根兒的眼也紅了,他難過的搖搖頭說:“娘,我覺著咱對不起疏花,不該把她買來,人家多好的一大閨女,就毀在我手裏了……”
“別胡說了,啥毀不毀的,她到了咱家咱可沒虧待她,她自己也說了咱這地方比她那窮山溝裏強多了,她樂意來咱家呐,你除了長得醜點有啥毛病呀,又疼她又稀罕她,有一盤子肉恨不得扒給她半盤子,有一片肉恨不得都填到她嘴裏,你哪對不起她了,她哪虧著了……”
“可是我要是死了,她就守寡了,還不滿二十歲就守寡了。”他截住娘的話淒涼的笑著說。
她愣住了,但馬上她臉上露出了勝利般的神色,她有些顛狂的說:“能治好,能治的好,我兒的病肯定能治好,當娘的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俺兒的病治好。”
他看看娘苦笑了一下眯上了眼睛,好像又要昏昏的睡去了。“哇——”床下的孩子又哭了起來,還用小手去拽爸骨頭標本一樣的手拉著他不放。一副還要跟他玩兒的狀態。她可慌了,一把抱住她說:“你爸要睡了,你爸要睡了,咱也該睡了,奶奶抱你去睡覺啊,睡醒了有好吃的哈……”
她把生生拽著爸爸手的小孫女硬拽開了,她衝爸爸張著小手撕心裂肺般的叫,把根兒攪得心裏直發抖,但他的娘不顧他的挽留,毅然的抱她出去了,說她該睡了,叫他也睡了養著吧。
他再也睡不著了,就是眯上眼剛睡著就被可怕的夢個驚醒了,他就睜開眼仔細的聆聽外麵的聲音,外麵可真靜,可能閨女被她奶奶哄睡著了。他使勁的側著身子趴到窗戶上看外麵,外麵的雨停了,雞子和貓狗的開始踮著腳院子裏的踩著稀泥活動了,貓狗和雞的活動目的都是為了找吃的,雞在草垛子裏用雞爪子拔拔這裏用嘴挑挑那裏,狗低頭順著地麵緩緩的嗅來嗅去,貓則邁著它輕盈又無聲的腳步輕悄悄的竄到這裏竄到那裏,估計是嗅到老鼠了,它忽然停住腳步了,瞪起胡子警覺的歪起了頭,然後“嗖”一下子竄進了一個牆洞裏……哼,都是為了吃,世上隻要是活的都是為了吃。可是人家都能動,我年輕輕的就要死了,他悲哀的笑笑。
他想起了疏花,此時她也正在地裏忙活著掙吃的,他想起這個被逼著跟他成了兩口子又給他生了孩子的小女人就心酸和心疼,如果我死了,她就成了寡婦了,我的孩子就成孤兒了,年輕的她必定要逃走,可是我娘是不會放她走的,她隻有偷跑,可是偷跑成功的可不多,她咋活呢……我可不能死我可不能死,他左思右想的結果是這樣命令自己。
忽然他心上一顫,一股莫名的恐懼令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他看著外麵急急的喊:“娘——娘——”娘沒有聲音,他心裏更慌了,一股氣跳下了床。
他看見了:娘正拿著一把小刀撐開了他女兒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