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聆聽她的故事

他裝著裝著就真睡著了,所以她是啥時候走的,走到哪裏去睡了他一點也不知道,隻知道他一醒過來天又亮了,明麗銳利的陽光又從洞口直射進來,他揉揉眼覺得身上有些勁了,就從床鋪上起來舀水去洗臉。洗完了臉雙腿酸軟的坐到床鋪上一會就又感覺饑腸轆轆了,邊四處看著紫薇昨晚說的這個地窨子的另一個屋子洞口邊琢磨紫薇去哪了,昨天那隻刺蝟還會不會來給他送藥和吃的,忽然洞口又傳來了輕悄悄的悉悉索索聲,他驚喜的扭頭看到了抱著一個布包滾進來的刺蝟。不錯,是昨天那隻刺蝟 ,他激動忘形的去抱它,但馬上尖叫一聲跳起來了,忘了它渾身都是刺兒呐。那隻刺蝟卻調皮的朝他眨眨眼,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他衝它扮了個鬼臉,她像個小姑娘一樣捂嘴一笑般用前爪蓋住了尖尖的小嘴,明恩對它更喜愛了,要不是怕在被它紮了,他非抱起它親一口不可。

整整一天又是這隻刺蝟給他熬藥送飯,它一隻刺蝟伺候人的技術一點也不比人差,除了不會說話,除了不能親近。他吃飽喝足了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它要是紫薇就好了,想想紫薇也不能親近,又自嘲的笑了。就期待天黑,天黑了紫薇肯定又來了,她也許是白天出去幹活了,就把這個小刺蝟派來伺候我,小姑娘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心真細呢。他感激的想著她。

天黑了,刺蝟不見了,紫薇又穿著一件小花襖來了,然後又給他掏出還冒著熱氣的飯食,他吃了她又給他熬藥,等他喝了藥懶懶的倚在牆壁上看著她的時候,她又掏出蘿卜咯吱咯吱的啃,他聽著她嘴裏咀嚼發出的聲音都饞了,他開口向她討要,她卻把蘿卜往背後一藏說:“不行,你不能吃涼東西,體內的寒氣還沒發完呢,不然更難好了。”

他聽了聽話的笑著點點頭不要了,然後看著她吃。

她邊咯吱咯吱的吃邊滔滔不絕的跟他聊起了家常:“哎呀,今天氣死我了,那個兔子真不是東西,自己懶不知道存吃的,到處偷人家的蘿卜吃,今個去我的地窖裏偷蘿卜吃,被我逮著了,可它那臉皮可真厚,還笑,哎呀,我也沒法子啊,大家都是鄰居,總不能它吃一根蘿卜就翻臉吧,唉,自己沒臉沒皮的吃這家拿那家的誰也不好意思當麵罵它呀,它就靠著自己的一張厚臉過日子,哼。”

“要比人家鬆鼠,一天到晚的不閑著,吃不愁用不愁的多好,人家嘴還甜心還熱,見水沒吃的了都解囊相助,你說,能比嗎?”

“就連人家蛇都比兔子強,最起碼人家剛強啊,有就吃沒有就不吃,從來不分人家的東西吃,雖說它從來不跟大夥來往,又陰又冷的,可是人家仗義啊,不吃虧也不沾光……”

“哎,紫薇大姐,你咋說的都是動物啊,你天天跟動物打交道嗎?”明恩好奇又好感的笑著問她。

她一愣,馬上閉口不言了,明恩以為他又得罪了她,就改口問:“我說紫薇大姐,你頓頓給我弄得好吃的從哪拿來的,還都是熱的呢?”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然後氣急敗壞的搶白他:“你管那麼多閑事幹啥呀,喂飽你就是了。”

他嘿嘿一笑順口說:“不會也是偷來的吧?”

“你胡說,不是偷,是拿東西換的,我可不白吃牧民人家的東西——”她張口尖叫。

居然被自己說中了,他吃驚的看著她,她紅紅著臉看著他,忽然她小嘴一咧,哇的一下子哭起來,眼淚啪啪的往地上掉。

他可嚇壞了,趕緊手忙腳亂的起身去勸她,他有是撫摸她的頭發又是扯她的手,可是她哭起來就是沒完,嘴裏委屈的說:“誰也不許誣賴我偷東西,我從來不偷東西的,我在我娘跟前發過誓,就是餓死也不能偷人家東西——”

他急死了,拚命的解釋著:“我說錯話了我說錯話了,我是順口說著玩兒的,你咋就當真了呢,哎呀——”

可是她像一個哭鬧起來不管不顧的孩子一樣不理會他的苦口婆心隻是自己又晃又扭的哭鬧,他看看她那個撒嬌又撒潑的樣子隻得冷處理了,依舊躺到床鋪上睡了,還閉上眼睛對她不管不問了。這一招真是放諸四海而皆靈,她的哭由急雨變成了小雨,又由小雨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陣雨,最後氣數全盡戛然而止了。他偷著把眼露出一條縫看她,正好這時她也用手遮掩著偷看他,雙目對視誰也瞞不了誰了,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原來她對“偷吃的”如此忌諱是因為她的家遭受過一次由“偷吃”帶來的沒頂之災的故事。

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是母親帶著她姊妹五個艱難的覓食,她說的是“覓食”。有一年連續下暴雪,雪從不該下雪的季節就開始一場一場的下,到了該聽雪的季節還斷斷續續的下,地窖裏過冬的食物都吃光了,可那些供他們吃的食物由於天冷根本找不到。她的母親就帶著她的五個孩子吃草根,吃地底下的蟲……

“蟲?天,你們吃蟲啊?多惡心啊?”他忍不出吐口而出。

她沉浸在自己淒苦的回憶裏,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敘說著。他又想了想自己小的時候趕上挨餓不是也吃樹皮草根嗎,吃蟲自然也自然的事,人家又是蒙古人,“生活習性”自然不同了。

“可是我的小弟弟嘴叼,嫌那些草根和那些蟲子難吃,每回吃飯他都哭著不吃,總是我娘給他嚼爛了硬塞到他嘴裏,但是他往往又是吐出來,眼看他瘦的不行了,連哭的氣力都沒了,其實俺都瘦的皮包骨頭了,都沒有哭的力氣。有一回夜裏俺娘跟俺說‘我的孩子們呀,眼看恁都快要餓死了,可除了草根娘實在是也找不到一口吃的了,都怪恁娘沒本事呀,要不恁就各自逃生吧,別管誰家隻要能有口吃的就跟誰家過吧,我明個就領著恁幾個挨家問看誰願意收留恁……’俺一聽都嚇哭了,都死活不願意離開娘,就哭著縮到娘懷裏要她別不要俺,把俺娘哭的也舍不得俺了,最後咬了咬牙說,‘別哭了別哭了,寶貝們,娘不說把恁送人的話了,咱娘幾個就是死也死到一塊兒中不中’?俺不知道啥是死,但想到死也不跟娘分開就都開心的說‘中’,娘看了也笑了,但是她的笑裏撲簌簌的掉著淚珠子。

俺們就帶著肚子裏的一團草根睡了,睡到半夜俺娘忽然大叫,俺都驚醒了慌慌的偎到她跟前,因為小弟弟身子弱,睡覺時候俺娘怕俺擠著他,所以這些天俺四個都紮一堆睡,俺娘摟著弟弟一個睡。她已經不叫了,她呆呆的托起了小弟弟軟綿綿的身體——他死了。”

她捂著臉哭起來了,明恩看著她慢慢的起身偎到她跟前伸手給她拭淚。

“俺娘就領著俺四個把俺弟弟的屍體埋了,然後她低低的說‘娘真沒用啊,生生把你的小弟弟餓死了,我就不配當個娘啊’,說罷她就大哭,俺嚇得都圍著她哭,但俺們的哭的聲音都很小,俺們也都快餓死了。忽然起了一陣南風刮到俺身上俺覺得很舒服,但隨著南風刮來的還有一股肉香,把俺們姊妹幾個給香的一齊哭起來,俺想吃啊……俺娘看看俺,眼睛裏的淚停住不流了,她忽然問‘真想吃肉嗎?’俺四個一齊點頭說想,俺娘就說,好吧,我給你們拿肉吃。俺一聽都喜得撒起歡兒來,要不是俺都餓的沒勁了,俺得撒開歡的打滾為馬上要吃上肉慶祝。”

“後來呢,吃上肉了嗎?”明恩急切的問。

“吃上了,俺娘叫俺在家裏等著,她去給俺們那肉吃,到了天黑,她回來了,也帶來了肉,她急急慌慌的叫俺趕緊吃,其實不用她說俺也趕緊吃,個個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肉。我記得那是一塊煮牛肉,那牛肉煮的紅紅的,味道噴香噴香的。俺正吃得香忽然聽到家門外有人喊‘逮住她,逮住她,我叫她偷肉吃……,我看見俺娘渾身一哆嗦,趕緊去關門,但是已經晚了,外麵的人拿著棍子跟另外的人說‘我看見她抱著肉進這裏了,不會錯’說著一腳踢開了俺的門,一眼就看見了俺正吃著的肉……”她捂著嘴停住了。

“他們打你們了嗎?”他心疼的問。

“倒是沒有,可能是因為看到我娘偷了肉一點也沒吃,都給俺姊妹幾個吃了,他們也動了惻隱之心了吧,他們沒有打俺娘,也沒有把娘給俺分開了的一人一小塊正吞著的肉給奪下來,隻是拿著棍子惡毒的對俺娘叫‘記著,這回饒了你,下回再叫俺看見你偷吃俺的肉,就把你的爪子都砍下來,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哼。’俺還以為他就這麼放了俺呢,俺心裏都暗慶,好歹吃了頓肉。誰知他冷冷的看了俺們一群小崽子,說著俺把手裏的棍子揚了揚,然後就在俺們的屋頂上搗起來。屋頂上的土嘩啦呼啦的往下落,馬上屋頂就要塌下來了,俺娘一下子驚醒了,抱著俺大叫‘快點跑’幸虧俺都吃了肉有了力氣,被俺娘一催俺都呼的一下子往外跑,到底俺連滾帶爬的溜出了屋子,那個人好像也沒有非要置俺們於死地,他看著俺們在他的棍子下慌忙逃竄哈哈大笑。嘴裏還幸災樂禍的罵著‘看你們這群畜生還偷不偷吃俺的肉……’可怕的是這一幕可不是他自己看見了,所有的鄰居多看見了,雖然他們見了他都躲起來了,但是他們都躲在屋子裏掀開一條縫偷看呐……”

她滿臉的屈辱淚水。他輕輕的安慰他說:“看見又咋了,不就是餓了偷吃的了嗎,誰笑話誰就是沒挨過餓,挨餓不丟人的。”

“不,俺娘可不這麼想,俺娘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最看不起那些偷嘴吃的家夥,說自己就是餓死也不去偷吃的,可是,她為了俺不餓死就去做了她發誓餓死也不去做的事,如今還弄的盡人皆知了……俺娘就帶著俺這群無家可歸的累贅往遠處逃去。饑餓的年景到了哪兒都是餓啊,況且俺也徹底成了流浪人,夜裏要睡覺也得找人家廢棄的屋子胡亂歇著,餓更是別提了,一路上見啥吃啥,俺都不敢再說餓了,因為俺娘因為被人家看做小偷已經變得不像俺娘了,她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嗓子啞了,牙齒開始脫落了,連走路都一飄一飄的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但是就是這樣,她又做了一次賊。”

明恩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