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仁睜大了眼睛,日天法師的一對眼珠也幾乎要掉出來,遠遠的瞧見一位小沙彌站在那裏東張西望,日天法師舉起錫杖揮舞了幾下,小沙彌立刻過來,先深施一禮,然後說:“大法師、師弟,你們來了。”日天法師點點頭,莊仁躲在日天法師的身後,三個人快步疾走,沒一會兒就到了一個公交站牌跟前,日天法師笑著說:“雪山禪院這樣貧窮嗎?沒有汽車來接我們。”小沙彌說:“我們一共有一千輛汽車,不過這些汽車隻提供給一個人,就是我們的住持法師石頭仁波切。”
日天法師點點頭,心中卻很是氣惱。他們上了一輛公交車,裏麵人們的穿著十分破舊,他們之中老人居多,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每個人的眼神的令人感到不安全。不知不覺日天法師的心跳加速了,目的地到了,賣票的婦人跟日天法師索要小費,日天法師皺起眉頭說:“沒聽說坐公交還索要小費的。”賣票的婦人說:“你看起來挺有錢的,拿錢。”日天法師也火了,說:“有錢就給你錢,憑什麼?”話音未落,車上的人都圍過來,日天法師打算給他們較量一番,小沙彌說:“大法師,何必跟這些人計較。”
日天法師丟了幾個錢走人,他們下車之後一路步行,翻過了三座山,才遠遠的瞧見金碧輝煌的屋頂,日天法師長吐一口氣說:“前麵就是雪山禪院?”小沙彌搖搖頭說:“那隻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廟。”有翻閱了兩座雪山,看到遠處一根高高的杆子上飄著經幡,日天法師說:“那是雪山禪院嗎?”小沙彌搖頭說:“不是,那是一位法師的墓地。”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於看見遠處雪山上有一律金光,日天法師說:“哪裏就是雪山禪院?”小沙彌點點頭,日天法師說:“也難怪不請我們坐汽車,坐車也沒辦法開上去。”
小沙彌說:“石頭仁波切每次出行,都是他坐在車裏,人們抬著汽車往下走。”一聽這個日天法師和莊仁都愣住了,小沙彌說:“他可是不丹存世的最大的仁波切。”他們走了不知道有多久送算是到了目的地,一座高大的山門,上好的琉璃瓦,白玉砌成的牆,門是用黃金鑄成的,他們並不能從正門進去,而是從角門進去,一個中年僧人立在那裏,見到日天法師深施一禮,笑著說:“法師一路辛苦。”日天法師說:“能夠有幸拜見石頭仁波切,不辛苦。”
中年僧人說:“能夠來這裏的人,就好比當初去西天取經的和尚一樣,雖未經曆八十一難,但也相當不易。”說著把他們讓進一間屋子,其實無論做事還是說話,分寸是非常重要的,在任何場合,你的言語和舉止都要盡量與當時的環境契合,否則你就是一個華美樂章當中突然跳出的一縷雜音。人貴少言,一個人話太多往往是要給自己惹禍,寡言少語可以免掉許許多多的災禍。因為莊仁親王已經換上了社交恐懼症,所以他所在那裏一言不發。成年人說話,小孩子最好不要插嘴,如果你手裏還牽著孩子,也不要聊起來沒玩,隻需寒暄一下就可以了。中年僧人說:“一會兒我就帶你們去見石頭仁波切。”有一位青年僧人過來說:“仁波切請日本來的客人過去呢。”
他們又穿過了幾道門,終於看見了一座規模宏大的殿宇,繞過這個大殿,青年僧人指著一棟房子說:“那就是石頭仁波切的禪房。”日天法師和莊仁來到門前先磕一頭,然後上了台階,輕輕的敲門,裏麵一個小沙彌把門打開了。日天法師和莊仁走進去,看見蒲團上麵坐著一位僧人,這個人麵色紅潤、仙風道骨、聲如洪鍾、雙眸有光,身上穿著大紅色的僧袍,看起來十分慈祥,石頭仁波切笑著說:“二位辛苦了。”
沒一會兒小沙彌端來了兩大碗冒著熱氣的奶茶,石頭仁波切說:“請用。”兩個人喝完了奶茶,石頭仁波切說:“貴國能把未來的皇位繼承人送到雪山禪院,老僧我非常感激,我一定會努力為日本國培養一位護法的聖王。”日天法師說:“這也是我們所有日本僧人的意願。”石頭仁波切說:“你什麼時候啟程回國?”日天法師說:“把他安頓好了我就回去。”石頭仁波切說:“明天舉行入門的儀式,你看如何?”日天法師笑著說:“仁波切的安排自然是十分妥當的。”
明日一早,大雄寶殿張燈結彩、裝飾一新,石頭仁波切坐在高高的法座之上,莊仁親王披上了當地樣式的僧袍,對著寶座上的石頭仁波切,石頭仁波切說:“以後你的法號就是嘎巴,你要好好持戒,僧人不持戒,與其他人就沒有什麼不同了。”莊仁親王自然不敢說不,之後莊仁和他的一位師兄把日天法師送下山,臨別之際,日天法師說:“大人在這裏好好修行,如果你還有天命在身,會有一天日本國派人來接你回去即位。”說完飄然而去,莊仁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悔不該逞強好勇,悔不該不念親情,悔不該不停周雪逸筠的話,若是在這裏度過餘生,他死也不會甘心,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命運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至少不是完完全全捏在自己手裏。
爬起來跟著師兄回到雪山禪院,一開始他的心還在日本,日子一長跟著周圍的人也熟了,然而他還是更願意與石頭仁波切蓄養的一條狗呆在一起。人的孤單有時候不是因為人少,而是因為自己的心境與周圍的環境不協調,有意思的是這裏的狗非常的溫順,你永遠不用擔心自己會被狗咬。後來他才發現不僅是狗不咬人,就連豺狼虎豹也不咬人,老虎可以與狗在一起玩兒,雖然它們的外形各異,但是它們都受到了佛法的熏染,每天並不進食,隻需在那自然中吸納真氣就可以長命百歲。
雖然在雪山禪院的日子一天天安頓下來,莊仁還是不能放下遙遠的日本和自己的過去,一天他來到師父的房間跪下說:“師父,我有一事不明,請你指教。”石頭仁波切說:“何事不明?”莊仁說:“你覺得我還有可能去日本當天皇嗎?”石頭仁波切說:“也許會,也許不會,世事無常。”莊仁說:“今生的遭遇不都是前世造的嗎?”石頭仁波切說:“今生的遭遇也是今生造的。”
莊仁說:“一切都在無窮的因果當中找到線索,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將來我的命運會如何呢?”石頭仁波切說:“種什麼樣的因,在你的一念之間,人有一念之善,可以讓自己免墮地獄,人一念之惡,而讓自己失去了脫離苦海的機會。”莊仁說:“人發出的這個念難道沒有痕跡可尋嗎?它們都是隨機迸發出來的嗎?”石頭仁波切說:“人的意識的確會存在一些慣性,但這裏的慣性是相對的,人有可能會做出與自己習慣完全相反的動作來。”莊仁聽得雲裏霧裏,幾乎連自己的手腳都看不清了,石頭仁波切說:“我修行多年,其實主要修一個忘,忘了前世、忘了來生,忘了前因,忘了後果,心中空空如也,這個時候你會感覺自己的內心充滿了陽光。如果你的心被各種需求塞滿,你就會有無窮的痛苦。每天睡覺前還有十萬個結沒有打開,每天吃飯前還有三萬件事正在做,人要學會放下。”
莊仁說:“如果什麼都放下了,這麼做廟宇誰能有錢修建呢?”石頭仁波切說:“我隻說把你的心倒空,這樣你才能感覺到陽光、空氣、風雨、彩虹所具有的一種美,沒有空的心境,你就沒辦法感受到他。這就好像院子裏總是堆滿了各種物件,你說這院子還有什麼景致可看呢?隻有搬空了,你才能真切到感受到園林之美。”莊仁說:“我看了後院的野獸,沒想到如此和順。”石頭仁波切說:“這些畜生前世都是人,隻因為業障太多才受到閻王的懲戒才托身為畜生,幸好他們在作惡的時候都有所保留,這樣他們才能夠有幸在這裏聽聞佛法,受到洗滌,天成日久都有了零靈性。”
莊仁親王說:“我前世做了什麼呢?”石頭仁波切說:“托身在皇室的人,一般來說都是天上的星宿,有的是因為觸犯了天條、或者是動心凡心,一般來說他們的經曆都離奇曲折,最後才能大徹大悟返回天庭。”莊仁說:“當了皇帝的人該怎麼說呢?”石頭仁波切說:“太平初年,這個時候的皇帝是命世之主,亂世末年,這個時候的皇帝是末世之主,我們要學會隨遇而安,趕上治世,就出來做事,遭逢亂世,能苟全性命就不錯。”兩個人不著邊際的聊著,莊仁其實很不喜歡這樣過子,過去在秋筱宮過著非常無聊的日子,現如今更是無聊到了極點。在一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天邊的雲彩上,對麵是師父,他說:“師父,能說說我的前世嗎?”
石頭仁波切說:“你的前世是靈山大雷音寺池子裏的一條金魚,因為一次佛子講經的時候你打了瞌睡,所以被貶下界,如果你的這些遭遇,有七成是你自己造的,三成是天命給的。”醒來之後覺得十分可笑,笑完之後又害怕起來。再聯係到前些日子師父說的話,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裏了解餘生嗎?日天法師回到日本之後,先去內閣府複命,之後去皇宮麵見天皇,向天皇報告了莊仁親王出家時的情形,天皇點點頭說:“但願皇室從此不要在惹起什麼事端了。”真是一語成讖,莊仁親王離開日本沒多少時間,社會上擁立愛子親王的聲音有強烈起來。這讓田中英子非常的頭疼,如果是攻擊秋筱宮、攻擊內閣,這你可以通過一些手段去製裁它,對方僅僅是在擁立愛子內親王,而且基本上不公開表態,她們隻是非常隱晦的表達自己的意願。在內閣會議上,田中英子說:“現在局勢很微妙,我們必須製造一些話題,把百姓的注意力引開,不要整天都在討論皇位繼承人的問題。”
法務部尚書說:“這其實很難,現在不管大家在討論什麼,最後結尾部分都集中在這個問題上。”大家紛紛點頭,田中英子說:“是啊!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在京都,上皇在老宅裏過著並不安靜的日子,熱鬧的時候人總是盼著早日休假,一旦被永遠放了假,自己無所事事又難受的要命,人在這個時候每天都像是需求旺盛的寵物狗一樣四處亂逛。天皇一直保持著忙碌狀態,這樣即使妻女不在身邊,他也不覺得難過。田中英子說:“我們要采取一係列措施來減少百姓對皇室的關注,要減少天皇在電視上出現的頻率,皇室成員如果不是在特殊日子,盡量不要讓媒體上出現他們的新聞。理由我讀想好了,不要讓媒體打擾皇室成員的正常生活。與此同時,我們的閣員都多去歌舞伎町一番街走一走,有機會跟娛樂明星、體育明星交往,千萬不要錯過機會。最好媒體上連篇累牘的出現,我們與明星緋聞的報導。”
一聽這個大家都愣住了,田中英子說:“不過你們要記住,一定要拿捏好分寸,要是真把自己陷進去,我可沒辦法就你們。我們這樣做就是要轉移媒體的注意力,如果撿來有一天莊仁親王真的能夠承擔重任,我們就不需要這樣做了。”正所謂人算不及天算,田中英子費盡心機要讓莊仁繼承皇位,現如今莊仁自己作死,她不得不用緩兵之計來拖延時光。雅子在這個時候也有些後悔了,許多事情隻因為當時過於操切,如果當時沒有逼迫宣仁禪位,現如今自己還是皇後。她長歎一口氣,眼下的光景,就算老娘有滿身的能耐也使不上力了。愛子在德國過的十分愜意,德國人嚴格的按照日程表安排自己一天的活動,他們對工作精益求精,不能允許有絲毫差錯。
源賴之古每天像機器一樣工作,夜晚的時候總是累的站不起來。倒不是因為來福星堂看病的人多,而是因為他要配藥,除非對方住在很遠的地方,否則他每次開藥,劑量都很小。他總說是藥三分毒,能少吃就不多吃,能不吃就不要吃。這樣的醫生其實不多了,道德從來都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遵守他的人並不是因為自己本身認同道德,而是覺得因為有人迫使他這樣做。如果道德在可遵守與可以不遵守之間,大多數人寧可不要道德。世上的人為什麼都喜歡把道德含在嘴上呢?
他們並非要自己遵守道德,而是想要迫使別人遵守道德。如果普天之下隻有他一個人遵守道德,他的獲利空間就大大增加了。從古至今,掌握權力的人想要讓道德變得盡可能對自己有利,而那些手裏沒有權力隻有被改造的份兒。道德從來不是大家通過討價還價而形成的最大公約數,它往往是經過嚴重扭曲的東西。當有人威脅到權力階層利益的時候,他們就用道德將這個人絞殺。源賴之古信的道德到底是什麼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呢?他與當今這個世界顯得極不協調,周雪逸筠曾經嚐試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然而她的努力失敗了。一開始源賴之古還買周雪逸筠的賬,可每當他出現在社交場合,他時常鬧出一些意外讓所有人都尷尬不已。最後他也不去了,老老實實的呆在診所。
除了病人什麼人都不去見,周雪逸筠偶爾回來看他,他會給周雪逸筠一些健康方麵的提示,對於周雪逸筠來說這是她需要的。佳子康複之後,一時半會兒也沒什麼事做,皇室當中許多人在大學教書,可她似乎沒有這個興趣,她經常來診所,因為源賴之古總是很忙,她就幫一些忙。本來源賴之古是不敢勞煩公主大人給自己幫忙的,可公主給你臉,你不能不兜著。佳子每次來這裏,都穿著經過仔細考慮,要適合在福星堂呆著,她這算是故伎重演,源賴之古要是使喚管了,他大概就不太能接受佳子有一天不再來診所幫忙。最早是佳子來了他皺眉頭,現如今是天天盼著佳子來。
他總是囑咐助手們不要把活攢下來給佳子留著,因為她根本不拿福星堂的工錢。後來源賴之古跟佳子商量一件事,希望佳子可以做福星堂的大股東,一開始佳子覺得這樣不妥當,但是架不住源賴之古的一再請求,佳子也就同意了。源賴之古如果離開福星堂,他幾乎不可能自己謀生,做他的老板,幾乎就是跟他在一起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真子自知也沒什麼指望了,她覺得佳子和源賴之古其實不適合。佳子是個美人,她應該嫁給一個有能力保護她的人,源賴之古無疑不是這麼個人,可現在還能說什麼呢?但願源賴之古最後不要跟佳子走到一起。
源賴之古看起來很痛苦,佳子當然是知道的。對於這個問題佳子其實也束手無策,有一天一個中年人來瞧病,他一頭亂發、麵色蠟黃、眼神渙散、骨瘦如柴,穿著灰色帆布衫,一條灰色牛仔褲,腳上一雙黃膠鞋,這個打扮的人應該不是什麼有身份的人。然後源賴之古對他非常的客氣,先給他一杯茶,說:“先生來我這裏瞧什麼病?”那人冷笑醫生說:“我要知道是什麼病何必來你這裏?”一聽這個佳子就來氣,源賴之古說:“是我唐突了,請問你那裏不舒服。”那人一捂胸口說:“心。”
源賴之古說:“心怎麼了?”那人站起來長歎一聲,說:“故國沒有了。”一聽這個,源賴之古和佳子對視一眼,源賴之古說:“那個故國沒有了?”對方說:“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說到這裏他雙淚長流,源賴之古說:“你與故國怎麼說也隔著三百多年,為什麼你對它念念不忘呢?”那人說:“你知道故國綿延五千年之久,現如今灰飛煙滅,豈不令人扼腕。”源賴之古說:“請喝茶。”
那人喝了一口茶水,接著說:“你學過吟誦嗎?你知道漢服嗎?”說著他就咿咿呀呀唱了起來,這個時候源賴之古的眼圈紅了,對方挽起袖子說:“你看,這就是蠻夷戎狄給我留下的傷疤!”源賴之古說:“我現在明白王國維為什麼要殉國了。”
那人笑著說:“我不是王國維,我是孔乙己。”在佳子的印象中,孔乙己是一個非常可笑的人,這個人跟不上時代,最終不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似乎也不值得同情。源賴之古聽到孔乙己三個字不禁放聲大哭,這個時候那人反而愣住了,說:“我為失去故國而哭,你哭什麼呀!”源賴之古說:“我在上中學的時候被人稱作是孔乙己。”沒一會兒精神病院來了人,看著兩個人在那裏哭,便問佳子說:“誰是病人?”
佳子愣了一會兒說:“沒有病人,給你們添麻煩了。”說著就要給他們支付車費,這個時候那人卻站起來說:“我是病人,我跟你們走。”佳子趕緊說:“先生,是我不懂事,你讓他們走吧!”那人卻說:“你給我滾開,我就是病人,你管得著嗎?”說著自己就近了他們的車,佳子回過頭看見源賴之古在那裏發呆,佳子說:“我這就去把他接出來。”源賴之古說:“不必了,他是精神病人。”佳子說:“都是我不好。”源賴之古說:“我是醫生,我知道他是病人。”
佳子說:“那你哭什麼呀!你嚇死我了。”源賴之古說:“我是哭自己這麼多年自以為高明,原來我不過是一個類似精神病患者的人。”佳子立即安慰他說:“你會別人不會的東西,我覺得這挺好的。再說我不是也會這個嗎?現在有兩個類似精神病患者的人。”突然灰蒙蒙的天際想起了雷聲,源賴之古說:“看來要下雨了,也許今天收成不錯。”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巨響,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