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從頭發裏流出來】

“五加二”是秀水鎮精神的象征,是薛書記獨創的工作製度,就是五個工作日外加兩個休息日,全用來突擊搞工作。“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秀水比別人經濟落後,咋辦?隻有笨鳥先飛,靠比別人更大的幹勁,更大的付出,更多的汗水!我們犧牲一點休息時間有什麼關係,秀水的老百姓交通、居住、生活條件改善了,經濟發展了,那才是我們最大的貢獻,最大的共產黨人的追求……”這是薛書記在全縣鄉村公路建設示範現場的慷慨陳詞,被縣委楊書記高度認可,大加讚揚的一種做法,一種“秀水精神”,“五加二”從此被頻繁出現在先鋒縣各大媒體上,各級紅頭文件中,各個會議的領導之口,成了當下全縣最流行的詞彙。

盡管心裏不滿意,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漱口洗臉、梳頭穿衣等各項程序,關門衝了下去。薛書記坐在車裏副駕駛位等我,我沒敢看他臉色,低頭進了後座,然後才小心低聲叫一聲“薛書記。”

薛書記鼻子裏哼了一聲,對黃大鵬說道:“走。”黃大鵬車未熄火,鬆開手刹,轟了一腳油門,汽車向前一竄,走了。

汽車向紅光村駛去,這是一段新修好的水泥路,路麵平整,小車在上麵滑行時,耳旁一陣沙沙聲,在這鄉村的清晨顯得格外的動聽。

我本想趁機拍幾句馬屁,吹吹薛書記的豐功偉績,但通過車內鏡發現他今天神色不善,乖覺的閉上臭嘴,免得自找沒趣。

過了一會,薛書記自己憋不住,說道:“黃大鵬、小陸,你們等會兒機靈點。”

黃大鵬斜眼瞟了他一眼,沒幹開腔,這蝦子雖然是個馬夫,腦瓜子精靈得很,按辦公室張主任說法,“那小狗日的屬猴的”。

他既然不問,責任理所當然是我的,“薛書記,出什麼事了?”

“出事?球上的事!”他實在憋不住了,突然發起火來。

我當時很不是滋味,“老子又不領你的工資,成天還要看你臉色辦事,你X先人板板,沒見過這樣難伺候的領導。”雖然不敢當麵頂撞,但在心裏罵一頓,自己也好受得多。

我知道他不是針對我和黃大鵬來的,一定是另有隱情。

果然,過了一會,薛書記恨恨罵道:“昨晚,市府辦劉主任打來電話,說毛市長接到紅光村告狀信,很生氣,責成紀委嚴肅處理。他媽的,這些文盲、刁民,無中生有,動不動就向上告狀,這工作還有法搞嗎?”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也有聽說,紅光村到秀水鎮十多公裏路,工程造價一共是八百萬,原本是招投標,結果不知是什麼原因,被一個外縣的工程公司接了,修到後來,預算資金不夠,追加了八十萬,一共八百八十萬。按裏程算,遠遠超過了其他村的修路造價。這八百八十萬裏,有村民通過一事一議籌集起來的,每家三千元,一共是三百七十九萬元,其餘款項是通過扶貧資金立項解決,包括後來追加的八十萬,是縣交通局從其他項目上調劑過來的,並沒有多花紅光村老百姓一分錢。

這事起因就是薛書記的改天換地宏偉計劃。“紅秀路”是秀水鎮一號工程,由薛秋陽書記親自主抓,縣裏由縣委書記楊財豐掛帥領導抓,秀水鎮分管農業的副鎮長趙長貴具體抓。我也有幸一直跟著薛書記忙前忙後,也曾經為這條示範路挖土挑泥,累得像死狗,所以對這些事多少有點清楚。

於是也代他有點憤憤不平,半罵半勸道:“這是哪個不開眼的亂告狀?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薛書記你麼?為了這條路,嘔心瀝血,廢寢忘食,因公忘私,有家不回,吃住和他們一起,幹活一道,好不容易把路修通了,還惹來不是,真他媽沒良心。薛書記,你消消氣,犯不著為這些愚民生氣。”

“唉,小陸,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理解,明白事理就好了。”馬屁終於搔到了他的癢處。

“薛書記,我也是實話實說,你為百姓辦事,大家都記著呢。這些人胡鬧,有球用?”

“小陸啊,你還年輕,不懂有些事,官大一級壓死人,費力不討好的事誰他媽願意做,不都是被逼的嗎?!”

我見他話說深沉了,不便接嘴,幸喜小車已經到了村委會。

支書張玉泉急忙上來開車門,薛書記一見,氣不打一處來,狠狠修理了一頓。

“張玉泉,鎮黨委還要你當書記幹啥?咹,不想搞就主動辭職!球大一件事,居然鬧到毛市長哪裏去了,你們支委一般人在搞什麼?紅光村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嗎?簡直無法無天了!”

“薛書記,你消消氣,我先把情況給你彙報彙報。”

“彙報?彙報個卵!早幹什麼去了?你們都是聾子的耳朵,做擺設的?上情下達,下情上傳。眼皮子下出了這樣大的事,居然沒一人向組織提前彙報。你說說,你們支委在這件事上做了什麼?哪些人參與了這件事?”

張支書說好說歹,給黃大鵬打眼色,總算把薛書記勸進了支委辦公室,慢慢把掌握的情況細細的說了。

“……薛書記,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主要是劉一鶴對你心懷不滿,竄同了這麼一幫子不明情況的群眾,四處告黑狀。”

“嗯,這是一個新情況,不光是你們紅光村,其他地方也有類似事件。老書記下台,不支持新書記工作,暗地裏收集黑材料,這是陰謀!對這樣的人我們決不能手軟。如果農村的廣大群眾都信其胡說八道,肆意汙蔑領導,還配當共產黨員嗎?”說畢,他回頭對我吩咐道:“小陸,你記一下這個情況,回去鎮黨委作一次專題討論,及早謀劃,消除這股不穩定因素。”

我立馬在筆記本上記下:下台支記煽動不明真相群眾告黑狀、鬧事,汙蔑領導,鎮黨委專題研究一次,消除這股不穩定因素。

正說著,村委辦公樓外傳來一陣嚷嚷聲,似乎有許多人朝這裏奔來,張支書臉色有些發白,薛書記見了,問道:“怎麼回事?”

那一群人湧進來後,一下子把薛書記圍了起來,薛秋陽猛然喝道:“幹什麼,要造反嗎?”

有人嚷道:“薛書記,你來了正好,村裏有些事也該說清楚了。”

張發徒跳出來大聲問:“村裏有什麼事沒說清楚?”

群情頓時激憤,仿佛一顆火星子濺進了幹柴堆。

“狗日的叛徒(綽號),去年村務公開了嗎?那麼多錢你貪汙了多少?”

“你媳婦超生,為什麼別人繳罰款一萬二,你隻繳八千?”

“修公路,唐老板送你多少錢?”

“薛書記,為什麼大洋村青苗補償費2700,我們是2000,不是一個共產黨嗎?

………………….

場麵亂了,像開了鍋,人聲鼎沸,似乎多年的怨氣一下子爆發了,薛秋陽大聲呼喝什麼,群眾根本不聽,這時候村裏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向村委聚攏,有人突然喊了一聲:“這裏太窄了,出去說。”

群眾“轟”然一聲,擁著薛秋陽、張發徒出了辦公室,被推搡著到了院壩。

大家七嘴八舌,根本不容薛書記說話,氣氛越來越緊張。我見不是頭,找到黃大鵬,說道:“黃師,今天恐怕要出事啊,想個什麼辦法?”

黃大鵬平時都號稱是薛秋陽的鐵杆心腹,這時候躲在一邊,聞言道:“小陸,你在這裏照看到,我去派出所叫人來。”

我心裏也是虛弱得很,明知這小子想溜,可除了這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點頭說:“你快點咯。”

黃大鵬急急慌慌走了,我回到人叢,這時候見許多村民把薛秋陽圍得死死的,左右推搡,大聲質問他合夥貪汙了多少,“叛徒”送了他多少錢…….我知道薛書記家有背景,家境富裕,要說貪汙,還真沒發現,於是衝進去擠開周圍的人,把薛秋陽護在左手邊,幫了一句腔:“大家莫冤枉薛書記,他是個好書記呢,真心為大家辦事的…….”

我話未說完,周圍有人罵道:“小兔崽子,你得了薛秋陽多少好處?現在還有不貪汙的官嗎?你他媽活膩了是不是?”

我頓時心裏冒煙,質問他:“你為什麼罵人?”

“老子罵你又怎麼了,狗腿子,老子還打你呢!”說畢一掌抽來。

我也是一米七五的大個,學校體育健將,身手敏捷,一把攥住對方的手腕,兩眼冒火,如果不是身份特殊,當時真想抽他一個大嘴巴子。

那人雖然長期從事體力勞動,但是個子矮小,被他一拿,心裏有些畏懼,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吆喝了一聲:“狗腿子打人了,打死他!”

一千餘群眾頓時有一半附和,我正朝喊聲處看去,突然腦後一股風聲。我下意識偏頭,慢了,一個鐵器擊中右側後腦。我趕緊一陣暈眩,頭發裏冒出一股熱乎乎的液體,並迅速流進了脖子裏,“受傷了!”這是我有意識時對自己最正確的一次判斷。

我感覺天旋地轉,將要倒下去時,是薛書記悲呼了一聲:“你們要殺人嗎?!”

周圍的人一下子散開,我毫無阻攔的舒舒服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