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那一天的他和他
天牢外,初秋。
一頂官轎慢悠悠地在門前停下,看守的小將認出上頭是徐家的標識,走近了相迎。
“閣老。”
徐紹源朝他點點頭,遞過一章密令。自己眯眼看了看周圍,還是一般光禿禿的,想來也是,天牢重地,怕賊人隱匿與樹木,因此四周都不曾種植高大喬木,也不建高樓,隻有遠近幾根燈柱,零零落落地矗立著,掛的國喪白幡兀自飄揚,越添荒涼。
小將看完密令,麵上不無疑惑,心想這楊家謀逆一案都已經審清楚了,徐閣老這私下裏又要提見楊家人又是什麼用意?難不成真同外界傳說的一般,兩家不和至此,還特地要來看看楊閣老的落魄模樣?但他也隻敢把這份心思放在肚裏,恭敬說道,“閣老請隨小某內行,家人且在外頭等候。也是章程所致,還望閣老勿怪。”
徐紹源搖搖頭,轉身同隨行諸人吩咐了幾句,便跟著那小將往天牢裏頭走。
“裏頭暗得很,閣老還需緊跟著些。”那小將手持著火把在前頭帶路,細聲囑咐道。
徐紹源跟著他經過兩排牢房,火光所及之處,開始還有喊冤的妄圖伸手抓到他們的衣角,越往裏走,越是沉寂,隻有幾束幽幽的目光往兩人身上投射過來,見不是穿皂衣的,便又低頭了去。
小將回頭看來,見徐紹源若有所思的樣子,輕笑道,“越往裏頭,關的越是沒有活路的,日子久了,自己也曉得沒有盼頭,連喊冤的力氣也省了。開始是怕穿皂衣的差人來提,現在,隻怕是盼著來哩。”
徐紹源聽他語氣裏還有些調笑,就算曉得這人隻是隨口說說,一股無名火卻無可抑製地湧上心頭。他習慣性地盤了盤手裏握著的核桃,三圈轉過,心底終於又靜如湖麵。
“閣老,便是這處了。您且稍等,小某先把燈給點著了……”
那小將轉身去摸牆上的油燈,牢房裏頭的人聽到動靜,原是對著牆坐著的,慢慢轉過身來,等看清楚立在牢房外頭的人是誰,已經髒汙到看不出原來樣貌的臉動了動,露出一口白牙來。
“你終於來了。”
徐紹源眯眼看著慢慢走近的老熟人,一身囚衣上滿是黑黑黃黃的汙漬,頭發胡子也糾結成了一縷一縷的,要不是聽聲音,他實在無法將眼前人同記憶中的那人對等起來。
“文廣兄,別來無恙。”
楊文廣幹笑兩聲,盤膝在柵欄前坐下,攤手道,“如此也算是無恙吧,你怎麼進來的?齊王一黨,可是奉了上諭‘眾數沒,不得恕’,此間也不是尋常能進來的。”
他還有心情指指旁邊的牢房,笑道,“邊上就是郡王府的,你的孫女婿也在哩。”
徐紹源不懼他身上嗆人的酸腐味,也在柵欄前盤膝坐下,惹得楊文廣嘖嘖兩聲,笑道,“你這假道學,也學我散人之風,怪模怪樣的忒有意思。”
徐紹源並不理他,轉頭朝那小將說道,“你在外頭等一刻鍾,老朽有幾句話同他說。”
那小將本想說天牢重犯,按規矩是一刻都不得離眼,但對上徐紹源平靜的目光,他忍了忍,舉著火把便退了出去。
“必定是秦王準你來的罷?或者該說是新皇?人說山中無歲月,我進得這裏,倒也似那山人,日子都過得糊塗了。”楊文廣又是幾聲笑,見徐紹源隻平靜地看著自己,漸漸地止住了笑聲,歎了口氣。
“想不到到最後,卻是你來送我一程。隻可惜有客無酒,終不得歡。他年我屍骨得存,還望長遠兄不忘舊時情誼,遙祭一杯水酒足夠。”
徐紹源默不作聲地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穿過柵欄遞了進來,還不等楊文廣低頭去看,他便起身拂了拂官服上沾了的塵土,作勢要走。正當楊文廣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時,徐紹源背著身說道,“早知今日,不知悔不悔當初?”
說著,徑自吹滅了油燈往外走。
楊文廣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長歎一聲,悔又如何,無悔又如何,成王敗寇,也無甚好辯說的。他想起徐紹源落下的荷葉包,就著餘光伸手去摸了,才解開,便聞到了熟悉的香味,果然是他家廚子做的粉蒸肉。
楊文廣顧不得髒,撿了一塊入嘴,細細嚼了半天,才不舍地咽了下去,半晌,才可惜道,“悶在路上半個多時辰,還是走了味啊。”
嘴上雖是這麼說,他到底還是舍不得一口氣便吃完了,正要拿荷葉把剩下的粉蒸肉重新包好,手指忽地摸到一個奇怪東西,圓圓的,硬硬的,凹凸不平,上手卻溫潤。
楊文廣心底已經猜到是什麼東西,往邊上再仔細摸了摸,果真摸到了另一隻。
他握著這一對核桃,靠著牢門無聲地笑了。時光仿佛又翻回到了他們一同在書院讀書的日子。那時候的自己自詡風流,總瞧不慣徐紹源的少年老成,如今想來卻也想不清楚到底是為著哪一樁,隻記得自己偷偷拿了他時常放在手上把玩的一對文玩核桃,當著他的麵故意夾碎了一隻說要剝肉吃,當時把他給氣得,臉都青了。
楊文廣學徐紹源的樣子,把玩了兩圈,嘴角微彎,其實他一直知道,文玩核桃裏頭是沒肉的……
寂靜的牢房裏,忽地響起了盤核桃的聲音,咯吱,咯吱。
其二 那一年的它和它
天剛拂曉,傅長史府上各處已經起了人聲,走動起來。
靠東的小院裏,婉容匆匆挽好頭發,見水銀鏡裏的人兒眼角似乎又添了一道細紋,心下正歎歲月不饒人,背後忽地貼上一堵結實肉牆,新生了胡渣的下巴沒輕沒重地往她脖子上蹭著。
“別鬧,主子那頭還等著哩,一會兒又起晚了。”婉容笑著拍掉他往自己領口裏頭摸的手,一邊著急地往鏡子裏查看頭發是不是又叫他給弄亂了,不想身子忽地騰空而起,慌亂中對上他的視線,一如夜裏的火熱纏人,心底頓時發了虛,“你想幹嘛?”
男人把她往床上一拋,眸色發沉,緊盯著她開始脫衣服。他想幹什麼,答案不言而喻。
婉容還待掙紮,男人沉沉笑了聲,便再沒了聲音。
這個早上,婉容又遲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到主院。
婉柔往她豎著的領子上掃了一眼,見她滿眼春水,一臉嬌容,哪裏不曉得這兩口子做了什麼好事,鼻子裏哼了一聲,譏諷道,“你家那個是屬狗的?見天地扒著你這塊肉骨頭不放?”
婉容被她說得滿臉通紅,還好就屋裏就她們幾個老人在,要是被底下的小丫頭聽見了,她這個管教嬤嬤可真是再沒臉見人了。當下就往婉柔胳膊上肉多的地方擰了一把,低聲笑罵道,“你個作死的又碎嘴了不是,看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你。”
婉柔連忙討饒,連著穆氏在邊上看著都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老賴家的坐在外頭搖椅裏曬太陽,聽見動靜往裏頭看了看,見是婉容和婉柔兩個玩鬧,便又放心坐了回去。
她如今也上了年紀,徐明薇屋裏本來是已經用不著她,隻白養著他們一家子。不想她才清閑了半年,到底還是閑不住,又自己往主院裏來找活做。眾人攔不住,也不敢勞動她,徐明薇隻好囑咐眾人,隻撿些不費心力的活兒讓她發揮餘熱罷了。
“喵嗚……”
隨著一聲嬌滴滴的貓叫聲,老賴家的身上一重,不必睜眼也知道是小主子養的雪團來了。她胡亂往貓兒身上摸了兩把,隻聽得一陣接著一陣的呼嚕聲,肚裏也是好笑,這貓果真不認主,正兒八經養它的它不親近,成天跑得沒影,自己這個不喜歡貓啊狗啊的,它卻偏偏黏上來,比待誰都親熱。
老賴家的歎口氣,像主子前頭養的那隻雪團多好啊,又忠心又護主,在傅家那一回要不是有雪團在,她們主子這會兒墳頭草都不知道長多高了哩。
可惜啊,這貓貓狗狗的不長命,能活到十五六歲都是長壽了。原本一直聽人說貓奸狗忠,她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不想那年雪團前腳剛走,飯團便不吃不喝地守著雪團的窩守了好幾天,急得她們恨不得能撬開它的嘴把吃的硬塞下去,畢竟家裏幾個小主子為著雪團的死哭的哭,病的病,再經不起一場了。
結果還是主子當場發了話,把飯團抱到了雪團墳上,飯團聞了一圈味道,當天果真開始照常吃喝,她們便也當沒了事。沒想到第二天便不見了飯團蹤影,正當她們四下尋找之際,主子歎了口氣,隻叫她們從此別再找,過些日子再去雪團墳上看看,替飯團收個屍。
她們自然不信,連著馨姐兒她們私底下也仍不住在找,卻一直不見飯團回來。過了幾天,花匠忽然來報,說是雪團墳上多了隻白貓,看著像是家裏養的飯團。眾人連忙去看,果真不假,心底自是一番唏噓。
幾個小主子流著眼淚,一起替飯團挖了個淺坑,就在雪團邊上埋了。過後家裏又買了兩隻白貓回來,一樣叫了雪團和飯團的名兒,主子聽了隻是笑笑,說了一句什麼,她當時也沒聽清,隻是再也沒見主子有親近過兩隻貓兒,高興了就隨手逗逗,大多時候,還是逸姐兒和馨姐兒各自養著。
兩隻貓兒也不似前頭那一對那般感情好,見了麵倒跟鬥雞似的,到一處便炸毛。便連當初帶它們回家的老爺有一回都後悔道,“早知道就該抱一窩的兄弟來的。”
當時主子是怎麼說來著?老賴家的仔細想了想,到底人老了,隻記得主子輕輕淺淺地笑著,眼角眉梢,是一慣雲淡風輕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