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北狼王番外 塞外牧羊空許約

早春三月,北狄王庭。

一北狄貴族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路抹著額汗,神色慌張而來。認出來者是誰,負責看守北狼王寢宮的左右連忙朝他見禮,恭敬道,“千戶大人。”

來人往緊閉的宮門上看過一回,扯著汗巾抹著臉,發愁道,“王上今日又沒出寢宮?”

兩名侍衛麵麵相覷,其中一個遲疑了會兒開口答道,“千戶大人忘了,昨天是大公主的生日,王上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如此的。”

乞顏這時才想起又到了這個要命的日子,也難怪王上又沒出席早堂,人都已經死了兩年了,還是這般想不開。他忍不住歎口氣,“漢人都說紅顏禍水,果真送來和親的都沒存了好心。”

侍衛應和著笑了幾聲,但當乞顏問他們兩個誰肯進去通報了,兩人又是一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無奈道,“千戶大人您是知道王上脾氣的,這個時候別說是小的們不敢進去打擾,就是可敦親來,也無可奈何。”

乞顏隻好作罷,囑咐一句,“等王上醒了,可得通傳一聲,天啟的使者到盛京了,此刻正歇在驛館,等著王上召見。”

侍衛心想這天啟的使者又來做什麼?兩年前北狼王率眾欲趁亂舉兵南下,在山海關前遇割肉還骨的大公主,三十萬鐵騎無功折返,一路扯著白旗護送大公主屍首回了王庭。等到王上再度舉兵南下,卻已錯過了最好時機,天啟朝堂經曆了一次大換血,邊防上又換回了讓他們北狄男兒恨得牙癢癢的毛釘子,奔襲了幾次,都沒能突破天啟的邊防。

如此兩年,也不過是遊牧的漢子每年秋收的時候在邊境掃獵侵擾一番,雙方不相往來,也停了互市,早成了水火之勢。這一點倒也不難理解,天啟如今當家的,可是他們大公主的一母同胞弟弟。自己姐姐被北狄三軍逼死在陣前,天啟的新皇帝能對他們有好臉色瞧,那才叫太陽打西邊出來,草地長出鹽花花了!

但兩名侍衛都沒有多嘴過問,隻低頭恭敬地送了千戶大人出去,等近午十分聽見裏頭漸漸有了動靜,才大著膽子進了去。

“王上,適才千戶大人前來,說是有要事相稟,天啟的使者來朝,眼下正在驛館歇著,等候您召見。”侍衛甲兩眼不敢亂瞟,肅聲說道。

北狼王也先尚在宿醉之中,頭疼得厲害,聽了侍衛的稟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

侍衛甲二話都無,低頭倒退著便出了門,順手又將宮門給合上,額上一滴冷汗才敢掉落下來。

“裏頭怎麼樣了?”侍衛乙也是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問道。

“還能怎麼樣,東西全踢翻抽壞了,看著吧,下午又要叫人來換上一模一樣的。”侍衛甲回道,隻覺得自己又撿回一條命。去年秋天大公主的忌日,一樣是輪到自己進門傳話,惹得王上盛怒,吊起來足足抽了五十多鞭子才算,險些沒熬過來。

侍衛乙懷念道,“要是大公主還活著就好了。”

侍衛甲應和道,“可不是。”

也先將兩人的說話聲都聽在耳裏,一時心裏怒火高漲,她活著又能怎樣?這麼多年,他把她捧在手心裏愛著疼著,沒同她計較暗中送走了他們的兒女,也沒同她計較她的無情背叛,可就算這樣,她到底還是記掛著將她送來和親的爹娘,竟敢當著他的麵,說什麼削肉還骨,她就是這樣回報他的!

也先一鞭子狠狠抽在大公主的梳妝台上,脆弱的木頭架子應聲而倒,隻留下一地碎屑和殘肢。他紅著眼,耳邊忽地響起她有些怯弱,操著一口不太純屬的北狄話,斷斷續續的說話聲,“王上,您……您輕點兒,眉筆……都要被你握斷了。”

那時她才來北狄半年,瘦小得跟一隻小羊羔一般,自己隨手一捏,就能在她身上留下青青紅紅的痕跡來。那時候她總是很委屈,看到自己也是害怕的吧,卻在最快的時間內,學會了北狄話,才兩三個月的功夫,已經會用北狄話跟他撒嬌了。

也先搖搖頭,試圖把記憶裏的她給甩出腦去,目光才落到紡車上,耳邊又自動回響起了她嬌柔的說笑聲,“王上,您看,我學會織布了哩。等我紡出整匹的來,給您做一身漢服吧。”

他當時是怎麼回她的?好像是嫌棄紡車弄粗了她的手,不耐煩地推了開,還發脾氣不準她再做女奴才做的活。她倔強地忍著眼淚要哭不哭的,最後還是他先服了軟,搜羅了一箱子寶石金子給她,她才重新露了笑臉。

也先掄著鞭子一頓亂抽,隻把屋裏擺設抽得稀巴爛了,才罷了手。喚了女奴侍衛進屋收拾,一陣洗漱收拾之後,出得門來,他又是那個鐵血堅硬,受臣子愛戴的北狼王。要不是一地殘骸尚在,任誰也不信,這前後是同一人罷了。

“王上,可要重新歸置了這裏,擺上一模一樣的?”沒有聽見主子照例的吩咐,侍衛甲有些不放心,小心問道。

也先回頭看了他一眼,久到侍衛甲都開始以為自己又要小命不保的時候,終於沉聲說道,“不用了,拿把鎖把這裏鎖住了,誰也不準進。”

宮人心中都十分驚訝,但誰也不敢多嘴說一句,靜默著做完手裏的活兒,跪送了他出門。

“太陽今天沒從西邊升起吧?”侍衛乙等人都走遠了,疑惑了一句。

隻是沒人理會他,各自按照吩咐,往庫房裏尋了把結實大鎖,將大公主的宮殿牢牢鎖住。

其實這裏也並不是大公主生前所住的地方。北狄是兩年前才開始效仿天啟,建了王庭,改了以往的遊牧習慣。眼下這宮殿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搬動了大公主生前常用的,一並仿製了許多,以備每有損壞的,不時便能換上。

而此刻他們的北狼王竟下令要將這裏徹底封了。眾人心裏疑惑的同時,也有些期許,或許從今天開始,他們又會迎來同以前一樣的北狼王,孤勇,善戰,不再耽與兒女私情。

一開始,也先也以為自己能做到。

隻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會夢見,她瞧見自己頭也不回地走進宋夫人帳篷時,眼裏閃過的傷痛。清醒的他是斷不可能為她的難過而卻步的,但在他的夢境裏,也先看見自己無數次地回頭,將她緊緊抱在懷裏,著急地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自己隻是生氣她不同自己說一聲便送走了孩子,才故意寵愛齊王送來的歌姬,往她的心上紮刀子。她瞬時破涕而笑,從身後拉出他們的一雙兒女,一家人歡歡喜喜地抱在一起。

他也無數次夢見那噬人的山海關,她沒有那樣殘忍地當著他的麵削肉還骨,他也沒有忍受不住親自往她心口處射了一箭。夢境裏她麵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與自己一塊兒並肩策馬,在他們身後就是三十萬殺氣震天的鐵騎,他們一同踏平了天啟屏障,他親手扶著她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土,重登高位,受萬民敬仰。

回回從這樣的美夢中醒來,也先有過失落,有過憤怒,也有過迷茫,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幻。他也嚐試過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隻是(肉)體的歡愉過去,更令人難捱的是空虛。

曆時兩年,也先終於明白,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長生的姑娘,教他愛之入骨,也恨之入骨了。

這一年秋,北狼王應妻弟英韶之邀,會與山海關上,將大公主長生的骨灰灑落城下,還逝者一片淨土安息。

兩國就此歃血成盟,結五十年友好,互不侵犯,互開商市,互通有無,成守望相助之邦。

天啟和北狄的百姓終於得緩生息,迎來了五十年的和平日子。也不知道是誰最先開始塑了長公主像,兩處邊地廟宇裏皆有供奉,凡有所求家宅平安的,無有不應,漸漸的,兩地百姓都以長公主為尊,家家戶戶都曉得她的來曆,也曉得她的壯舉,說與小輩聽的時候,免不了要歎一聲,“當年要不是大公主在山海關上擋住了劫難,隻怕咱家也沒有你咯。”

小兒懵懂,隻覺著那人像雕塑得慈眉善目,咯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