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自己跟著笑了幾聲,又說道,“若是咱老徐家原也是京裏人氏,便是扯著臉兒也要摸上門來相認一回,隻不過咱家沒福氣,世世代代都在這平陸縣城住了,便是想要沾一沾這仙氣,都隔了座座高山,隻有仰望的份兒哩!”
徐明薇聽了倒笑,“夫人快別這樣說,隻教人要抬不起頭來了。”
徐夫人眼神微閃,心裏又訝異過一回,這回來的官夫人竟是這樣好親近的。前頭剛走的那位縣令夫人,可是眼睛長在天上的主兒,一邊收了她的銀子,一邊還要那鼻孔看了人,同她說話都似髒了嘴一般,怎地前頭拿她家銀子的時候並不嫌髒哩?那位牛夫人真是教人倒盡胃口,但人在屋簷下,她便是心裏再瞧不上那人做派,也不得不費心結交了。
這次來之前她自己心裏也惴惴不安,前頭那位還不過是個秀才女兒,如今這位可是京城響當當的閣老之孫,身位可不止差了一截,隻怕那通身做派更要高到沒了邊際去。不想順順當當地跟著汪夫人她們進了門不說,一路上領路看茶的丫頭婆子們也是十分客氣,並不以她是商賈出身便刻意薄待了她。徐夫人在見徐明薇之前心裏便落定了不少,後頭再看她行事說話,越發覺著原來高門貴女本該就是這個模樣,不以衣待客,隻以從本心罷了。心裏漸漸起了相交之意,隻不過一時還拿不準徐明薇的意思,怕如今這場麵,也隻是場麵而已。
汪夫人等人在邊上湊趣,有滿口誇讚徐明薇家世模樣人品的,也有誇嬌嬌伶俐靈秀的,話題漸漸扯了開,徐夫人想了又想,等男客那頭傳了話音來,眾人忙著往後坐了馬車時,同徐明薇笑道,“前兒同奶奶說的那個院子,您若是得了空,便帶著女公子來玩,隻提前同奴家知會一聲便好,人手馬匹都是現成的,並不麻煩。”
徐明薇聽出她言語間親近了許多,也笑道,“不知徐夫人娘家姓甚名甚,卻不好稱呼。”
徐夫人笑道,“奶奶喚我念娘就好,這名兒也是有年頭沒有人叫過了。聽來怪親切的。”
徐明薇點頭道,“原本我是做晚輩的,念娘既覺著這名兒親切,那明薇就逾越稱呼了。念娘也不必以奶奶夫人相稱,喚我名諱便好。”
徐夫人心中抑製不住隱隱作喜,一是為著這回竟如此容易便搭上了官府的路子,一是為著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一樁,高門貴女,竟也願意折腰與自己結識。當下又怔又楞,片刻後才說道,“即使如此,往後便以姓名相稱,我隻在家中靜候,喜友遠來。”
徐明薇原本就覺著她是讀過書的,這會兒聽見越發確信,問道,“念娘在家念過書?”
徐夫人臉上沒了世故的笑臉,淡笑道,“跟著父兄認過些字,勉強能看得契書,不教人相欺罷了。”
這時前頭徐府的家丁來催,徐明薇不好再留,送了她到門上,等人都上了馬車,才轉身回了院子。
“奶奶,這是幾家送的禮單,奴已經將東西都理清了鎖進了庫房,您且看一眼,送得最厚的是徐家的,麵上寫的是五百兩銀子,箱子底下卻還封著六根金條,奴隨手拎著掂了掂,少說也有十兩一條,真是下了血本了哩。奴卻是想不通了,她家不過賣桐油的,能賺著多少?竟要這般送了禮?”
徐明薇笑著點了她的額,說道,“你當這桐油生意利息薄,沒甚嚼頭,怎不看看這縣裏為何隻她一家坐大?熙熙攘攘,皆為利往。商人重利,沒有十分的好處,她又怎麼肯費心來往應付了各家的太太夫人們?越是每日要用離不了的東西,越是有利可圖,便是三分薄利,也經不起日久天長積累下來。再說這遠近幾個縣鎮,哪家桐油不是要過了她家手,從她家進了買賣?若是沒有這上頭的關照,她這獨家生意又怎麼做得下去?”
老賴家的笑道,“那也是外頭人家才要天天點了那熏眼睛的桐油燈,不像咱們家的,點的都是上好的蠟燭,再不濟也是牛油羊脂,她不曉得也是自然。”
一邊又朝婉柔說道,“姑娘是自小長在好人家,才不曉得外頭過的日子是個什麼樣的。那桐油點燈使的,造房子也使的,和石灰糯米漿混在一處堆用,再沒更牢固的房子了。往近了說還有做傘的,刷漆的,哪樣離得了?且莫要小看了這裏頭的利息哩!”
婉柔歎了一聲,“乖乖,難怪這一出手便是這樣大方。”
徐明薇笑道,“這還隻是頭兩回,往後隻怕還有。她先前說的院子,我倒是喜歡,這屋子你們也瞧得見,小不說,光禿禿的,日頭直直曬著,這會兒還隻是覺著屋裏悶熱,等真正入了夏,還不定熱成什麼模樣。大人受得,小兒卻受不得。”
婉柔挑眉笑道,“難怪奶奶一直對那徐夫人好聲好氣的,原來是為著這個緣故。”
徐明薇笑著打了她一下,說道,“難不成我在你眼裏隻值這麼個院子?卻是真覺著她好,才願意同她說話哩。”
“好了好了,別不像樣的還要鬧了奶奶。這一個下午的,也吵著頭疼,奶奶可要往後頭歇歇?”婉容在一旁拍了婉柔,笑著勸道,後頭一句卻是對著徐明薇說的。
“嬌嬌送回去睡了?”徐明薇先問過女兒,聽婉容答了一聲是,才吐了口氣說道,“先鬆了這些衣裳涼快涼快,竟險些悶出痱子來。”
一時丫頭們都笑著上前服侍著她換了裙子,婉柔見她麵上還精神,特地地捧了陳氏送的一套小衣裳,從頭到腳都齊全了,嫩綠的綢緞料子,袖口褲腳處全繡的一色花樣,是細細碎碎的重瓣紫薇花,分明是暗合了徐明薇名字裏頭的薇字。
“奶奶您瞧,這手工,竟比咱家裏的幾個都要好些,沒有一片花瓣是死的,尋常功夫可做不下這一套來。”婉柔自己也是針線上的一把好手,一看便知好壞,因而忍不住捧了讓徐明薇來看,“您瞧這手藝,竟是連花樣子都不用的。您聞聞這衣裳料子,一點火油味兒都沒有。”
婉容等人聽她這樣說,也好奇地上來來看,見那小衣裳做得十分精致,更是聞不著一絲火油味兒,也是嘖嘖稱奇。
婉容轉身朝婉柔說道,“能離了花樣子直接下手,還能繡得這般好,卻是比著不少熟手都勝上許多哩!你我就是認真繡了,也不見得能贏過她一二,枉我常以這一手針線自傲,見了這位夫人的,才知自愧不如。”
徐明薇輕輕撫摸著那小衣裳上的繡花樣子,心裏猜著些,朝婉柔問道,“可是吳主簿家送來的?”
婉柔麵上一笑,回道,“正是吳家娘子送來的。奴一眼就看到了,隻是當時客人都來了,不好同您說了。”
徐明薇便讓她們好生收起,回頭洗過一遍水,揉曬幹淨了再送到嬌嬌屋裏去穿用,“也難為她有心,卻比送旁的東西要更合人心意些。今日人多,一時也沒關照好她,改日再請她家來,補上這禮才好。”
婉容笑道,“日子還長,奶奶也不必急在一時。奴剛剛往爺那兒去回話,倒得了一封信,是舅爺家寄來的。爺說您看了這信,準會高興。”
徐明薇連忙拿了相看,頭一封果然是賀蘭嘉善寫的,大意不過是一路平安,又說了些練家的事情,隻叫他們萬事莫愁。薄薄一張紙,轉瞬便看完了。徐明薇摸著裏頭似乎還有一張信紙,拆開仔細一看,不是她那小舅媽練秋白還是誰?
開始她信上也同賀蘭嘉善一樣,說了些路上的趣事,到後頭有問徐明薇一聲任地可安好,若是自己得空,還想跟著賀蘭嘉善到他們這兒住上一段時間,問他們是否方便安排。
徐明薇心裏正歡喜,不想瞧見信紙背後還有一行話,卻是她小舅舅寫的,滿腔歡喜先是落了個空,瞬間重又燃起,真是須臾之間,將歡喜失意都嚐了個遍。
“些許三五年都是動不得來不了,你小舅媽這幾天又吐又愛睡的,不出意外的話,明年你就等著升格做表姐吧。”
婉容見她麵上神色變得厲害,忍不住湊過來瞧,正巧看見那一行字,便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天爺!真是老天垂憐!”
老賴家的和婉柔都好奇看來,婉容輕聲將原委說了,一時眾人麵上都有幾分喜氣。
“這便是好人自有福報。表姑娘這樣好的人兒,本不該活成那樣,如今倒好,什麼都有了。”老賴家的歎一聲,雙手合十朝著天拜了拜。
徐明薇心裏並不以為然,若是這世上真有因果循環,怎就不見傅寧慧應了這一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