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風聲雨聲讀書聲,故事天天在發生;家事國事天下事,這醒木一拍,各位看官,且聽小老李說故事!”

且聽堂下一人拍木說道,四下頓時安靜下來,隻引著脖子聽下文。

徐明薇倒奇道,“這人為何叫小老李,從前也隻聽說過老李或小李的,他倒兩樣都占齊了。”

傅恒解釋道,“說書人家也有傳承,他爹在外頭的名號叫老李,兒子便叫小老李,才好教人一聽便知是哪家的流派。”

徐明薇聞言點點頭,原來還有這樣的說頭。底下說書先生引了個頭,已切著奇聞怪案進了正題,說的案子卻是水塘鄉走屍案。一家買的童養媳,養大了做妻,卻不想洞房夜裏新娘子受不住昏死過去。新郎以為出了人命案子,將新娘子匆匆下葬,自己奔逃他鄉。這事親家自然不肯,一紙訴狀來告。

衙門見無人能拿便押了新郎父親作數,結果一開棺材(驗)屍,哪裏還有新娘子的蹤跡,裏頭赫然躺了具男人(死)屍,一時百思不得其解。倒是那人家的兒子見老父無端受了自己牽連惹了牢獄之災,又回了原籍自首。縣令便兩案做一案,將那兒子投入大牢,換老父無罪釋放。

此奇案到此算作告一段落,隻是遍地尋不著新娘子(屍)首。卻也是巧,幾月後那老父外出做買賣,竟活見著自己兒媳。才知當日隻是假死過去,後被兩叔侄掘墓救出。叔叔立意要將人送回,侄子見色生歹意,兩人爭執間侄子將叔叔打死,慌亂之下索性將叔叔重埋回棺材裏,才有了後頭這一出。如此才是真相大白,新郎倌總算沉冤得雪,掘墓的侄子也有了惡報,得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案子本身就夠一波三折起,那說書先生又是個口條十分了得的,生生將一茶樓的聽眾吊足胃口,隻跟著他起轉承合而悲喜,卻是精彩至極。

徐明薇聽得津津有味,傅恒麵上卻是一片凝重。見她不解地朝自己看來,傅恒歎道,“若是沒教那老父外出做買賣,又或是湊巧偏在鄉裏錯過了,那兒子豈不白白冤死?原就不是立意(殺)人,隻錯手生了意外,再重判也落不得殺頭的田地。平白多出一具男(屍),這縣令查也不查,隻認定了那兒子行凶。一不問緣由,二不問行凶手段,草草逼供結案,實是令人齒寒。這樣的父母官,不當也罷。”

徐明薇笑道,“古往今來,賣官鬻爵的便不在少數,就是走了科舉之道,又有多少是為著替民當家做主跑三千裏塵土,奔半年歲月為官的?旁人如何咱們無可奈何,但能聽著故事,也省一回自身,以人為鏡,便是大善。再說這故事最終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果,許不是這家人命裏便有這番劫難哩?”

傅恒淡笑道,“如你所說,也是一理。這番平陸縣走官,也隻求世間萬千法,能獨善一身,做一個清明縣令罷了。”

徐明薇輕輕頜首,朝他微笑說道,“我信你。”

唯有三個字,落在傅恒心上卻恍若有千斤重,投向徐明薇的目光便有些癡纏的意味。

徐明薇連忙轉過了視線,從荷包裏掏出一小錠銀子,往樓下投了去。

那說書的小老李耳朵倒靈,明明眼絲毫沒落到賞銀匣裏,竟也曉得有賞客投銀,嘴角微微一笑,又起勢說道,“不才能討了貴客歡喜,小老李也不藏拙,再與諸位說一說那昔陽縣出的一樁奇事……”

傅恒低聲笑道,“這些個走江湖的,慣會看人臉色,說完這段,隻又要討賞來。”

徐明薇說道,“既說得好,賞了他也是應該。”

傅恒便不再言語。兩人清清淡淡喝著茶,側耳聽了底下的鄉野軼事。隻這回那小老李說得粗鄙,夾雜了不少葷腥段子,什麼精怪娘子,叔叔嫂嫂,全親香在一處。底下走卒是聽得滿麵紅光,連連叫好,隻苦了徐明薇。

要是就她一人在包廂裏聽著便也罷了,真人版動物世界都看過,這點葷腔又算什麼。可難受就難受在邊上還有個傅恒,聽說書就聽說書罷,時不時地炙熱目光就往她身上掃一回,直教人如坐針氈。

好在他還記得這是在外頭,並不比家裏,因此也隻似笑不笑地多看她幾眼而已。捱到底下說完故事,這次倒是傅恒解了錢袋扔了塊大的下去。徐明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說的又不好,做什麼賞了五兩下去?”

傅恒意有所指地低聲問道,“那一段說不好?雪地裏那一段,還是馬背上那一段,又或者是姑嫂夜奔這一段?”

徐明薇麵上忍不住一紅,別過臉來卻是再也不理他了。

兩人聽完評書,正是日頭西斜時候,才吃過幾碟子點心果子,肚裏倒不饑餓。傅恒便同茶博士結清楚了茶錢,隻叫了兩個小廝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免得擾了自己和徐明薇說話。

潘子原本就是個機靈的,以往在家中隻在外院奔跑,從沒能在主子跟前露了臉麵。這回趁著冬子不在,隻有七分好,也恨不得能顯出十二分好來。因此聽了這話哪有不肯從的,更是約束起了邊上的,隻遠遠地落在兩個主子後頭,瞧著眼色手勢行事。

比如傅恒和徐明薇才在花燈攤子上買了新奇的,傅恒眼兒還沒往後頭瞧呢,潘子便上前來接去自己提了。如此幾回,他心裏不禁對這姓潘的小廝留了意,也是個機靈好造化的,往後倒是可用。

潘子看一回眼色,便知道自己算是在主子眼裏立住了,心裏自然十分歡喜。同他一處的磊子冷眼看著,心裏倒笑。這回能跟著主子出門的,多半也是心腹親近,旁人有能耐的尚還忍著沒著急冒了頭,就防著忽然紮了誰的眼,往後教人當出頭鳥對付了。他倒好,急吼吼地往主子跟前獻了殷勤,回去還不知有心的要如何整治他哩。

磊子心裏藏了這些念頭,一路再看潘子前後奔波,更是覺著十分好笑,隻等著看冬子回來後他是什麼下場罷了。若不然在家這麼些日子,以往爺跟前還有個小六子小五子,小六子出了事逃家之後,爺跟前就隻聽見冬子的名聲,再不見有旁人了哩?還不是冬子手段厲害,無人敢惹罷了!

磊子嘴角浮上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潘子回首瞧見,心裏也是一聲冷哼,凡是蠢死的原都是當自己聰明絕頂的,他冬子霸道囂張,自己卻不怕他。往日在家他是有兄有弟,又有個肯幫他的幹娘照看著,旁人不是教他打怕了便是怕了他家幹娘,才凡是推讓個三分罷了。如今眾人都是孤身隨了主子到任上,且看他有什麼能耐奈何得了自己罷了。在家湊不到主子跟前,到了這地界,還不死命冒了頭,且不是傻的嗎?!

在主子跟前能得了體麵的,可不是為著那半兩月錢。且沒聽說過宰相門前三品官嗎?自己要是能趁著這回得了主子重用,那往後在外頭行走,就能有張縣老爺的臉麵,便是富紳見了,也禮讓著些哩。更別提來日回了京,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雖然都是做奴才,可這外院奔跑消息的和主子跟前的,光用腳趾頭想想,也曉得哪個才是緊要的。潘子如此想過,再不去看磊子的臉色,一心一意遠遠聽著伺候,隻提了滿手的花燈,等兩個主子看得厭了,才張羅著雇了轎子使人回去。

徐明薇其實還沒盡興,隻不過身居內宅,少有像今天這樣走了遠路的,鞋子底兒又薄,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做了罷。婉容她們做的繡花鞋往往隻重鞋麵精細秀美,到底在家不需多少走動,因此都隻是薄薄一層底兒。今日之事來得突然,連著徐明薇自己都沒想到鞋子這一茬,更別提事先準備了厚底的棉布鞋了。

“回去以後還得叫婉容婉柔她們好好納幾雙厚底的鞋子,不然跟今天一樣,走不了幾步便腳疼了。”

剛剛在外頭傅恒還不好查看她的腳底,這會兒上了轎子,捉起來一看,早磨起了三兩個水泡,連鞋底都破了一處,看著便十分可憐,因而忍不住說了一句。

徐明薇縮了腳麵,輕聲說道,“鞋子是該做起,等回了我便同她們交代一回。往後不比在家,出門見人的時候也多。”

傅恒聽見這話倒輕輕皺了眉,不悅道,“在家如何到這兒便也如何,你不喜迎合了那些不相幹的,咱們也就托病推了,煩這些作甚?離了家隻願你能高興自在些,為著旁人反倒苦了自己,又有什麼意思?往後若是有太太們相請,你見過一回要是玩得好的,請來家中坐坐亦可;說不到一處去的便遠遠地避開,不必為我前頭留了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