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臨端坐在天水閣大殿之上,一襲藍袍莊重嚴肅,烏發高高束起,儼然已經是做上仙時候的裝扮。
驀然間從烏黑的天牢裏麵出來,見到了這漢白玉的地板,還有鑲嵌著珍珠瑪瑙的天柱,我不禁有些眼花了。
如此富麗堂皇之地,想我與陸臨在外漂泊之時,住的可都是土坯瓦房,最好的地方便是寧家古宅和簡瑤的醫館,是如何也沒有在這麼華麗的房子裏麵共同待過的。
這是第一次,想來,估計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帶上來!”
他斂了斂衣袍,坐在玉石椅子上,甚是不屑地瞄了我一眼,爾後慢悠悠地接過來旁邊仙官遞過去的茶水,不慌不忙地品了一口。
就在這個過程中,我被那兩個仙官使勁推搡著,一步一步地朝著前方走過去。說來也怪,越是靠近了陸臨,我這雙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軟塌塌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三步以後居然沒有了知覺。
“看到扶城上仙居然還不下跪!”
隻覺得身後的仙官又推了我一下,我跌跌撞撞地往前傾斜過去,卻還是努力控製著膝蓋,並沒有向陸臨下跪。
陸臨呢,我現在在心裏麵對於他的定位,居然還是陸臨呢,而不是所謂的扶城上仙。麵對上仙,我是會跪下的,但是陸臨……
最初遇見的那一個,失去了仙力從而幻化成海螺的人,那個對我百般嗬護的人。在我初到織歲山的時候,兩個人住著茅草房,他居然也能夠像一個居家小男人一樣去做飯。白瓷罵我一句,他就使用仙力讓我去對抗;紀乾樓說我幾句,他能夠奮不顧身上去跟他對峙。後來我得知他在碧辰海冰封千年,也是因了我,更是感動不已。
甚至,當我看到琢玉到他的身邊,喚著他“夫君”,兩個人甜甜蜜蜜溫言軟語,我甚至也還是相信,這隻是一個表象,陸臨一定會想辦法擺脫琢玉的。
那時候我相信,他是在愛著我的,是在守護我的。
因為深愛,所以退讓;因為深愛,所以原諒。
但是退讓了太多次,我一步一步退到了懸崖邊上,如今已經快要墜入深淵,還要再退下去嗎?
再退一步,就是萬劫不複了呀。
陸臨,我已經……已經不能夠再退了,已經不能再去選擇原諒了,也不征求你的原諒。
“跪下!”
仙官又是一聲震雷般的吼聲,驀然間響起在耳畔,駭得我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也在這時,我觸碰到了他冰冷的目光,宛若千年冰霜一般,冰冷的目光。
沉重地呼出一口氣,仿佛氣息之中也沾染了冰冷,眨眼之間在跟前變成了一片白霧。
那仙官見我不跪,便是狠狠地踹了我一下,正踢在了我的小腿上,我吃痛,輕呼一聲便是依然倔強地站立著。
眼風從仙官身上掠過,他抹了抹鼻尖,活動了一下腳踝,似乎還要再出腳踢我,當下我便考慮著如何躲閃。
然而陸臨擺了擺手示意那仙官退下,他挺直了脊背坐在玉石椅子上,問我:“罪人寧小欒,為何不跪?!”
“你告訴我,你現在是以何種身份提審我的?”
我還在猶豫,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高冷無情的上仙扶城,還是屬於我的陸臨,確切的說,我在等他一個回答。
隻有當他親口說出來,我才能夠決定對待他的態度。
那些仙官很顯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作勢要強行將我按下去,從而讓我跪倒在地上。但陸臨是知道的。
我定定地看著他,心裏麵沒有任何的恐懼,就等著他的一個回答。
雖然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了我之後也還是他這個人在提審我,也不知道能和之前有什麼區別,但就是想要一個答案。
或許就是執念吧。
一生執念起,終究要有個終結。
“凡人!居然敢跟扶城上仙這麼說話!”仙官怒喝一聲,這下對我使了個法術,登時我的雙膝不受控製了,一直在下沉、下沉,似乎在逼著我跪在地上。
陸臨,你快說啊,快說啊,或許你說了,我就可以……解脫了吧。
我在拚了全力去抑製住這種衝動,同時緊緊地盯著陸臨,希望他能夠看清我眼中的渴望,從而快些結束他的思考。
他沉重地歎了口氣,道:“毋庸置疑,我是扶城,從最初到最後,一直都是。”
腦袋像是要爆裂開了,仿佛有一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上麵,壓得我有些頭暈,甚至於眼前看著的人影都重重疊疊成了三四個。
渾身上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我忍住了在眼眶之中打轉的淚水,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似乎……聽到了骨骼交錯的聲音呢。
“罪人寧小欒,願接受上仙大人的審問。”
我的頭顱低垂著,發梢從地上掃過,那漢白玉的顏色有些刺眼,我不禁微微合上了雙眸,現在沒有人看見我吧……
我似乎,是可以哭了。
於是把頭顱往下又低了一些,這才任由一滴眼淚悄然滑過了眼角。是扶城啊,他終於是親口承認了,從最初到最後,他都是扶城,那個冰冷的、沒有任何感情的扶城。
那個一劍刺向我的扶城,那個對於仙界忠心耿耿的扶城,那個為了他的仙位可以放棄一切的扶城!
那個心懷天下的扶城,那個不計較兒女私情的扶城,那個比誰都要高尚的上仙扶城!
“你還知道你是什麼身份?”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也是像這樣審視我許久,眼中沒有絲毫溫柔的味道,那散發出來的寒冷將我整個人團團包圍。他皺了皺鼻子,問我:“蘆笙,你還知道你是什麼身份嗎!”
“我是仙。”
“是仙,可你這個仙做出的事情,太讓我失望了。”
那時候我回答說我是仙,現如今我隻能低著頭,默默地任淚水滴在地上,揪著心說:“我是人。”
我是人啊,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簡簡單單的女子,即使曾經我很強大,但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場大雪落盡,與子攜手同行。
而今落雪了,良人卻已經不見了。
我不希望他再跟我說上一句“太讓我失望”這樣的話,像是從前那樣。
從前是什麼樣呢?
他秉公執法一劍殺了我,我依然可以去入輪回,甚至在孟婆問我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的時候,我說要素手做羹湯,此生不沾劍與殤。
希望,能夠成為他最愛的模樣。
若是再給我一次選擇,我想我不會這麼做了,我希望成為自己,最為本真的自己,你愛或不愛,我都是最美的模樣。
年輕真好,年輕真傻。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什麼帶有“失望”的字句,而是繼續走審問的流程:“你為何要刺殺太子殿下?”
“我對太子殿下心存不滿。”
想來想去,就隻有這麼一個理由了。
“哦?心存不滿?”扶城的音調裏有了一些些調侃的味道,爾後問道,“太子殿下德才兼備,你說說,你是因何對殿下不滿?你身為一介凡人,又有何資格對殿下不滿!”
他說話很強硬,我曾經親臨過他審問的現場,的確一直都是這樣,他總是隻看到他以為的真相,就算是強行逼迫也要讓被審問的人承認。
若是你得知現如今的太子殿下根本不是從前的太子了,若是你得知青行在對待一位弱女子的時候都能夠發狂一般,你還會說他德才兼備?還會說他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可惜現在為了我自己的處境,我不能說,我要出去,我要離開,要證實這個太子的假身份,然後再回來,讓所有人都看看這位披著青行外表的太子殿下,究竟是何種人物!
我咽了一口口水,盡量平靜地編造著整個故事:“我在逢月島的時候,認識了一位姑娘,從她的口中我知道她是太子妃,然而現如今的太子待她並不好,橫刀奪愛不說,生氣的時候就把她打得鼻青臉腫。後來……她死了。”
任何人都聽得出來,我的聲線在空中顫了幾下,音調瞬間低了下去。
“死了?”
“對,她死了。故而我想太子殿下對待自己的妻子都能夠如此狂暴,那麼對待仙界萬民又會如何!對待天下蒼生又會如何!”說到這裏,我猛然間抬頭盯著扶城的眼睛,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控訴著,“祁櫻不過是一名弱女子,她在某些事情上最多也就是耍耍性子,可太子青行怎麼做的!甚至他會掐死她!她死了倒好……不死的時候,還要經受折磨。一個人在偌大的宮殿裏麵,她承受的是什麼!”
“大膽!竟敢如此汙蔑太子殿下!”
“啪!”
這一聲是扶城拍案而起,他憤憤地走過來,一張臉紅到了耳朵根,兩排牙齒咬得是咯咯作響。
“啪!”
這一聲,是扶城打在了我的臉頰上。
頭發隨著他手臂的揮動甩向了一邊,半張臉火辣辣的疼。既然他都已經這麼做了,那我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登時我蹭的一下站起身來,擰著眉毛,陰狠地注視著扶城的雙眼:“我沒有汙蔑!他在人前的確是正人君子的模樣,可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在人後是如何一個瘋子!風宴愛著祁櫻,我願意幫他們複仇,我就是因此來刺殺太子青行的!”
扶城被我氣得不輕,胸膛不停地一起一伏,在我的慷慨陳詞之後,他鼓著腮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對著旁邊的仙官揮了揮手。
“汙蔑太子殿下,大刑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