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殷切切的目光之中,他終是坐了下來。
屁股乍落在椅子上,整個人便瞬時沒了那一股緊繃的勁兒,他肩膀微微塌下來,一張時常包含著警惕的麵容也帶了些許柔和。
安如霜正坐在他的對麵,她麵目清秀,唇角微翹,若是不看她明亮的眼睛,程掌櫃心中定然認為這個人就是個溫溫柔柔的大家閨秀。
但她一說話,聲音當中便有著不可辯駁的自信,那一雙明亮的眼眸更是如星子般熠熠發亮,讓人忍不住去點頭附和她,無條件地去相信她。
安如霜輕笑著,口中說著:“今日我還正想著,昨日的飯菜看來是吃不到了,你便來了,果真是說曹操曹操便到了。”
程功此時並沒有那時與安如霜爭辯的氣焰,他溫溫和和地笑了,低聲道:“聽聞大小姐想要考核我,我琢磨了許久,隻覺會的太多,並不是一日便能給大小姐看完的。”
這話倒是帶著一個名廚的倨傲。
一旁的趙小桃挑眉瞥了他一眼,已然伸手將那食盒打開,將中的飯食紛紛拿出來,一旁的小丫頭見了上頭一層的點心便不由得亮了眼睛。
清甜的氣息彌漫在眾人鼻端,眾人好似都醉在這味道裏頭。
那盤子點心發放在桌上,安如霜的目光亦是落到那點心上頭,與上次做的鴛鴦餅不同,這小小的點心更加可愛,看上去是小豬的樣子,身子看上去軟糯白皙的很,一雙黑豆般的雙眼仿若正烏溜溜看著自己呢!
安如霜翹了翹唇角,心中倒是當真升起了些許好奇,沒有哪個女子能扛得住這種可愛的食物。
“這個叫什麼?”
紅玉幫她夾了一個放在她麵前的青瓷小盤裏。
程掌櫃便在一旁道:“此物名為百味糕,小姐須得慢慢品。”
趙小桃皺了皺眉,卻是疑惑問道:“我瞧著這糕點模樣像一隻小豬,不知為何要叫百味糕?”
眾人也都好奇地瞧著程掌櫃,程掌櫃看似羞赧地笑了笑,張了張口,卻未曾說出什麼,隻是看向安如霜道:“大小姐吃了便知曉了。”
安如霜便也不疑有他,咬了一小口,隻覺味道是甜中帶著微酸,再吃下一口,又變成了苦鹹味道,最後,微甜之中帶著淡淡辣味瞬息席卷了口腔,但這辣味卻讓人有種醍醐之感,好似是陳釀的酒,還帶著竹子的清香,微微辣喉,卻綿柔的很。
她放下銀筷,長歎一聲道:“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卻不突兀,好一個百味糕!”
好一個百味齋中百味糕!
吃一塊糕點,便仿若將這一生回味了一遭似的,人先是從血中生,來到世間被父母寵著,嚐遍世間的甜。
他緩緩長大,有了憂思,這甜中便帶了酸。
待成家立業,便要一人扛起一家,故而,這一口便是眼淚混著的,可不正是又鹹又苦?明明是咽不下,卻要硬生生將這苦吃下去。
待到老來,最終不過盛在小小的罐子裏,像一壇悠遠辣喉的酒,歸入塵土。
被她如此誇讚,那程掌櫃倒是並不曾倨傲,隻是微微笑著,也不多言。
趙小桃在一旁看得好奇,心中便不由想:“這糕點看著不過是平平無奇的呀,怎的姑娘就這樣誇讚?”想著想著,一雙眼睛便落在那百味糕上拔不出來了。
安如霜翹了翹唇角,揮揮手道:“你們且拿去分了罷,也嚐一嚐程掌櫃的手藝。”
眾丫頭應了一聲,將那盤兒小豬般胖乎乎的糕點拿去分了,但吃起來,卻一個比一個麵色奇怪。
紅玉當下便皺起了眉,閉著眼睛咽了下去,安如霜看她這模樣便知她定然嚼都未曾嚼兩口,便直接咽了下去,艱難道:“這東西,怎的這般奇怪?”
其實,若不是此時還守著那程掌櫃,她必定要大聲叫一句難吃!哪有如此奇奇怪怪的東西,既是酸甜的,又帶著苦鹹味兒,最後竟還有一股衝喉的辣……
安如霜無奈地看她一眼,轉而又看向趙小桃,卻見趙小桃麵色卻是緩緩沉了下來,小桃自小便在外頭曆經風霜,還有一個那樣的爹爹,想必更能知曉這其中的滋味兒。
安如霜如此想著,而趙小桃已緩緩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卻順著潔白的麵頰滑下來。
成功心中不由有些慌了,連忙起身,因著起的太急了,將桌子撞的哐當一聲響,痛的他齜牙咧嘴,卻不曾看自己的傷勢,隻是看向趙小桃,口中連連道:“小桃姑娘,你莫要哭……”
“莫不是這東西太難吃了?我,我……那我以後不做了便是。”
他說著,神色微微落寞起來,因為這個屋裏頭,除了安如霜,其他人都是一副苦相。
一個廚子,若不能令人吃的開心,那他做出來的東西,便是一堆糟粕,全無用處。
他此話剛落,卻見趙小桃狠狠搖著頭,她眼淚仍在落著,一雙眼睛紅彤彤的,卻是抹了一把眼淚,直接抓住了程掌櫃的手臂,緊緊的,便是程掌櫃都覺得手腕微微發疼。
“不!你繼續做,我還有月例銀子,我可以把所有的銀子都給你……”
趙小桃如此說著,又抽泣了兩聲,轉頭便往外頭去了。
程掌櫃若不是胳膊還在疼,定然以為這是個夢,他轉頭看向安如霜,安如霜亦是頗為無奈地在看他,兩人麵麵相覷。
過了半晌,程掌櫃才結結巴巴道:“那,那我便先行告辭了……”
他漲紅著一張臉,也不敢抬頭,好像滿屋子的丫頭都長了一張趙小桃的臉似的。
事已至此,安如霜便點點頭,也不再留他,隻道:“且慢,紅玉,你去囑咐齊大送他一趟,這雨看著還是不小。”
紅玉嘴裏還泛著酒味兒,點點頭應了一聲便招呼程掌櫃:“你跟我來罷!”
程掌櫃本想推辭,但又想想那個趙小桃,便點點頭應了下來,隻深深作揖道:“謝過大小姐。”
安如霜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喚了程掌櫃一聲。
程功執了傘在大雨中轉身回頭看她,便聽她道:“明日/你便不必再來了,過兩日我會將銀子給你送去,並且,你需得記得我生辰宴那日過來掌勺。”
程功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卻又瞪大了眼看著安如霜,好像手腳都僵了似的,結結巴巴道:“銀、銀子?”
但令他最吃驚的不是銀子,卻是生辰宴,禦史大夫的大小姐生辰宴,來往之人必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他何德何能,能親自掌勺這樣的生辰宴?
這簡直就是天上落下的餡餅!
安如霜翹起唇角:“怎的,你又改變主意了?不想讓我摻和了?”
大雨仍在下著,她的聲音被大雨分散,並不清晰。
但程掌櫃聽著,每一個字都好像是打在他的心上一樣,清明的很。
他撩了衣衫,就這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在大雨之中,鄭重地衝著安如霜叩了三個頭,而後,才站起來挺直了脊背,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