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忘不掉那個黑夜。
那天夜裏,我行動的時候不小心暴露了蹤跡,被人一路追殺至安靖伯府後院的那條小巷。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夜裏月亮高懸,我又身負重傷不適合再逃,所以便尋了個矮牆翻了過去,打算尋個地方暫且隱匿下來,等待連辛來接應。
我特意在一戶大宅中尋了個看起來年久失修極度破敗一看就不會住人的院子裏。
可卻沒想到,我剛剛在一個角落裏隱匿下來,那屋子裏就悄悄的出來了一個人,偏巧,那人走的方向偏偏是我這裏。
我當時就屏住了呼吸,右手已經握住了匕首,緊盯著她,鳳目閃著綻綻寒芒。
不過好在,那人在離我還有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
月光很美,我能清楚的看見站在自己麵前不遠處的這人是個小姑娘,準確的說,是個長得很是漂亮的小姑娘。
我從來不會因為女子漂亮就多看她一眼,不過這個姑娘是個例外,因為……我得確定她不會發現自己,所以我一直緊盯著她,可盯著盯著,卻覺得這姑娘看著的確賞心悅目。
那姑娘在院裏抬頭看了會兒月亮,卻是突然哽咽出了聲:“爹,娘,我想回家,我不想留在這兒……”
那聲音軟糯糯的,倒是和她的模樣相符。
再後來,那姑娘竟是突然蹲下身子抱著雙膝哭了起來。
我小心翼翼的蟄伏在一旁,沒敢驚動了那個在夜裏哭泣的姑娘。
我怕她喊出聲來,導致自己暴露了蹤跡。
我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她哭了半個時辰,聽著她哭訴了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過後,院裏終於亮起了一盞燈,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出來把那哭的可憐兮兮的姑娘帶回了屋裏去,我隱隱還能聽見那丫鬟口中的埋怨,說她擾了人家好夢。
一早就到了的連辛這才敢出來接應我。
臨離開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破敗的房屋,孤弱無依,惡仆欺主,想必也是個可憐人兒。
可世間有幾個人不可憐的?他楚晏連自己尚且都救濟不了,何談別人?
這本也就是一個小插曲罷了,還是在他楚晏生命中不值一提的那種。
我命大,逃過了這一劫,也是沒過幾天,就又聽說自己的未婚妻人選變了,由安靖伯府的大姑娘,變成了五姑娘。
嗯,變了也就變了吧。
我對於這種事情一向不感興趣,左右不過就是一個女人罷了,管她是蘇家的還是王家的,管她行幾,隻要能讓肖氏安靜下來就好。
反正娶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世子爺,屬下聽說那位蘇五姑娘可是個模樣傾城的,您想不想去看看?”
對於連辛的打趣,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可不知為何,當連辛說起模樣傾城四個字的時候,我心裏忽然想到了那個在夜裏悄悄哭泣的姑娘。
安靖伯府……若我沒記錯,那日我擅自闖入的院子,也是安靖伯府的地界。
在這一刻,我心裏莫名的悸動了一下。
“連辛,你想辦法弄一副蘇五姑娘的畫像來。”
話吩咐出了口,我才反應過來,這話,竟是出於我口。
連辛的辦事效率很高,當天晚上,我便看見了放在自己桌子上的那副畫像。
看見這畫像,我一愣,嘴角卻是不由自主的上揚了起來。
因為我突然有些期待。
沒過多久,我偶然聽說她過府赴宴,便特意遠遠的去看了她一眼。
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的看見她的模樣,她很美,比我那夜看到的還要美。
人群中,她一襲紅衣,便是站在那裏就已經是萬千芳華,可她偏偏美而不自知,隻是怯懦的跟在嫡姐身後,麵對周遭的一切不知所措。
傻傻的,卻是格外的天真無邪。
那一瞬間,我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生出了一種保護欲來。
沒錯,我憧憬將她娶進門來,一輩子將她嗬護在懷中。
沒過幾天,靜王說要換成親的人選,我欣然應允,看著那婚書上“蘇顏”兩個字。
我這才知道她的名字。
蘇顏。
蘇顏。
蘇顏。
我念了三遍,直到把這個名字印進了心裏,方才把那訂親的婚書放了起來。
時間便這麼慢慢的流逝過去,我和七皇子的大事也在逐漸的走上正軌,就在這個時候,皇上突然宣了秦王進京,攪亂了這朝堂的水。
這讓七皇子和我措手不及,在那殫精竭慮無數個難熬的夜晚,我睡不著覺的時候都回去安靖伯府的牆頭坐上一會兒。
因為,透過那扇窗,我能看見她的光影。
也不知為什麼,單是知道她在屋裏,我就心安。
再後來,朝廷局勢愈發緊張,秦王被封太子,七皇子隻得選擇釜底抽薪,派我出去做了一件能夠轉變局麵的事情。
這一去,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安然回來,在離京之前,我想見她一麵。
真正的見一麵。
也許是趕巧,日子我選在了七月初七,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我很開心。
我使計讓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她出了府,又特意穿了一身藍衫——蓋因,曾經母妃誇我穿藍色很好看,我覺得她也應該會喜歡這顏色吧。
在燈會上,我使計讓人流衝散了她和她的姐妹。
而我,則是在不經意間摘掉了她頭上那嚴嚴實實的幕籬。
這是我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舉動,說真的,我還有點緊張。
那個傻姑娘明顯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麵,當時就不知所措的到處張望著,好像是在找自家的下人。
我在一旁悄悄的看著,嘴邊是不自覺的微笑,眼瞧著小姑娘急的就快哭了,我才拿著那幕籬走到了跟前兒。
“這幕籬可是姑娘的?”
這是我和她這輩子離得最近的一次,我說話的語氣甚至都提前預演了許多遍,生怕唐突了人家。
我當時心裏說不出來的慌張,甚至不敢看她的反應就倉惶離開了。
後來回憶起那日,我很後悔,很後悔沒多和她說上幾句話,很後悔,就那麼錯過了她。
之後……
我突然有點不敢再說下去了。
那之後,我讓連辛把她安穩的護送回了家,而我,則是日夜兼程離開了京城,去替七皇子謀大事。
嗬,沒錯,就是那所謂的大事。
我離開的時候壯誌淩雲,發誓自己再回來的時候肯定要風風光光的迎娶她過門,不會再讓任何人欺淩於她。
可待我再回了京城,的確做成了大事,的確幫助七皇子逆境翻盤。
這時候,我卻突然發現,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在得知蘇顏死訊的那一刹那,我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我在那一刻似乎入了魔,我不顧一切的衝到了太子府裏斬下了他的首級,我不顧一切的衝到了安靖伯府幾乎屠了他滿門。
可平靜下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做的這一切一點意義都沒有。
縱然手握千萬雄兵,縱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沒了她,這一切便毫無意義。
我就算是屠盡天下人,她也回不來了。
在我衝進太子府的當日,朝廷動亂,隻是無論京裏的戰爭多麼殘酷多麼激烈,我都未曾去理會過。
我隻是手中執著一個酒壺,踉踉蹌蹌的跑到了她的墳邊,把她從那冰冷的墳墓中帶了出來,又小心翼翼的親手把她葬在了自己母妃所在的那個山頭的另一邊。
我想,這裏風景秀麗,想必她會喜歡,睡的也會舒服。
等我沒了便也葬在這裏吧。
與她長相廝守。
我覺得自己應該立塊碑,便親自去采了塊山石,背了回來刻成墓碑。
在落筆的時候表情格外溫柔。
愛妻蘇氏之墓。
一滴淚落在了墓碑上,瞬間摔成了幾瓣。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的墳前究竟待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已經平定了京城動亂,登基為帝的那人尋到了他。
“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女人,值得嗎?”
我回頭看著那人沒說話,轉過頭來看著墓碑上的字,眸中閃現一絲溫柔。
值得,當然值得。
“與我回去吧,別再這兒枉費時間。”
我對於那人的話恍若未聞,依舊在她的墳頭久坐,一遍又一遍的撫過墓碑上的文字,滿目哀傷。
後來,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告訴我,這世間有個大能,能令人起死回生。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竟然信了這種胡話。
我找到了那個和尚,用盡了一切辦法讓他答應了自己。
隻是那和尚說:“阿彌陀佛,既然施主執念如此之深,那老衲,便幫你一次。隻是此事乃逆天改命之舉,此事造成的後果,都要施主一人承擔。”
我想都沒想的就答應下來了此時。
承擔,我當然會承擔。
隻要她能活過來,一切我都認。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笑魘如花的坐在自己麵前:“夫君,咱們一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想說好,想說很多,可是我卻沒有機會說出口。
這一夜過去,我便再沒醒過來。
也就在這一夜,晉親王府門口掛了白燈籠。
人人都說晉親王命不好,才得了榮華就英年早逝,想必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隻有我身邊的隨從知道,我臨死的那刻,嘴邊是掛著笑容的。
我唯一可惜的是。
直到臨死的那刻,我也沒有告訴過她自己叫楚晏。
我唯一遺憾的是。
沒能親口對她說一聲,我心悅你。
我唯一期待的是。
如果她真的能活過來,能親耳聽自己說上一聲。
蘇顏,我心悅你。
蘇顏,我心悅你。
蘇顏。
我心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