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一念無常
趙昇想不到,如此境地下,還有人拿自己當擋箭牌,他想要掙紮,奈何脖子底下刺骨的涼意令他不敢輕舉妄動,隻得顫聲喝斥道:“混帳,放開我!何五!我外祖父是怎麼交待你們的?他說過,要你們好好護著我,你盡敢這般對我!”
沒想到何五聽了之後,卻是桀桀怪笑一聲,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嘴裏吐出的話語毫不留情:“呸!侯爺隻讓我們看守住你!等他順利登基了,你便好去死了!可想不到,侯爺竟然兵敗了!
我們等了這麼多年,侯爺卻還是兵敗了!
哼,趙家的人都該死,你也一樣!
你個目光短淺的蠢貨,還想著從過路人身上挖點銀兩,一點兒苦也吃不得,日後又怎麼能和人家對抗!活該你有今天!我即便死,也要看著你一起死!”
如蛇毒陰毒的語氣,哪裏及得知殘酷真相的萬箭穿心,趙昇當即就懵了,隨即眼睛馬上就紅了,用力地掙紮著,絲毫不顧及脖頸間那極鋒利的刀刃。
“不可能!外祖父怎麼會騙我!不可能!你個混帳奴才,居然如此編排,你去死!你該死!”
趙昇大受刺激,此時竟然也不管前方的箭矢了,扭過身便和何五瘋狂地扭打起來。
何五功力還不錯,剛才和趙昕打鬥時便可看出一斑,趙昇更不是他的對手了,不管趙昇怎麼扭打,都被何五死死地扣在身邊。
何五橫劍在趙昇手臂上用力地一抽,一道血光頓時濺開,趙昇當即痛呼,何五卻殺心更起,長劍立馬擱上了趙昇的脖子。
趙昇眼睛幾欲突出,衝著虛空扯破喉嚨般地大喊:“不!救我!哥!”
身後突然“噗”的一聲,又是一道血線飛出,趙昇嚇得幾欲昏厥,卻感覺何五扣著他的那隻手和劍一起掉了下去。
趙昇驚恐地看著地上的一隻手和一把帶血的劍,驟然回首,何五已慢慢地倒地不起,那咽喉處鮮血汩汩。
趙昕就立於何五身後,此時,正冷冷地抽出一把匕首,在何五的身上漫不經心地擦幹血跡,看也沒有看趙昇一眼,垂眸,轉身,關上了房門……
靜默了片刻,趙昇這才發瘋了一般地上前擂門,沙啞著嗓子似哭又似笑:“哥!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哥!我錯了!原諒我!哥!你告訴我,他們說的不是真的,外祖父怎麼會拿我當人質呢?外祖父怎麼會謀反呢!他們說的,一定不是真的,對嗎?
為什麼?為什麼?
這世間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嗚嗚……為什麼啊?”
室內安靜,恍若無人。
趙昕點了莫離的睡穴,黑貂大氅掩映著女子安睡的臉龐,這一方小天地獨自寧靜和諧。
夾雜著外麵趙昇瘋狂的叫喊聲,是趙昕溫柔的低語。
“離兒,今日,我好高興!你說,我還有你。離兒,但憑你這一句,我這一生,不管你要什麼,但隨你心。你若是要這天下,我便舍這一生,護著你;你便是要這世間都在你手中,我也定然扭轉乾坤成花,放你指尖;你若是心中放不下趙晅,我便……
離兒,讓我再想想,或許,我也……讓他來愛你……”
生到死的距離,很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黑夜到白晝的距離,更短,若是癡妄在心,下一念便是無常。
當莫離醒來的時候,四周靜悄悄的,也暖融融的,有著熟悉的淺淺香味。
她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好像也沒睡多久的光景,這屋子周圍的感覺似乎便不一樣了。
莫離微微動了動,便聽見了小米的聲音:“娘娘醒了?!可要喝水?”
莫離手在床裏側摸來摸去的半天,確定還是身處昨天那個床鋪,不得不出聲問道:“你來了,王爺呢?”
“回娘娘話,奴婢也是才來。王爺和金管事出去了,說是一會兒便回來,特別吩咐讓娘娘在屋裏歇著。”
“什麼時辰了?”
“辰時末了。”
“你來的時候,有看見外頭有什麼人嗎?嗯,我的意思是,外麵幹淨嗎?”
“什麼人?外麵沒有什麼人啊!娘娘,這小院兒挺幹淨的。娘娘,您想要什麼嗎?”
小米的聲音帶著涉世未深孩子的平淡和好奇,莫離幾乎能想象到她以前歪著頭說話的模樣,想問“有沒有屍體”什麼的話,便壓在了嗓間沒有問出來。
昨夜房間外麵那種生命流逝的聲音,讓人不忍回憶,似乎她還聞到了空氣中濃鬱的血腥味兒來著,可是又怎麼樣呢?
既然如今小米說什麼都沒有,估計趙昕已經全部處理掉了。
若不是趙昕足夠警醒,讓金箭去通知暗衛來幫忙,興許死的就是自己和趙昕了,誰能想到,臨時借個宿,還正好借到了趙昇的跟前兒呢?
而趙昇,也定然不是真的不知道陳良要對趙昕下手的,當日他出現在青峪關鎮上,便是去找陳良商議的,最終陳良打著趙昕死了要討公道的旗號上京,而他趙昇還和陳良手下的人混在一起……
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是事先互通過有無,早早便計謀好了的!
而如今趙昇失敗了,卻意外偶遇上了趙昕,以為趙昕不知道陳貴妃的隱情,先用親情道德來綁架他,再用莫離來威脅他,要他幫助趙昇逃離京城範圍,絲毫不曾顧及那隱約的血緣,當真是可恥啊!
這世界太殘酷了,趙昕也太悲催了,那個極品母親那般傷他,如今一母所生的兄弟趙昇又這樣對他,也不知他心裏是怎麼個難過法兒,唉!
莫離輕輕地歎了口氣,暗自決定絕口不問趙昕是怎麼處理趙昇的事情。
莫離忽然覺得,從她認識趙昕以來,知道他這一生的坎坷經曆之後,此刻才好像能體會出他的內心,傷害,算計,再傷害,再算計,而且都是來自最親的親人,這讓他情何以堪啊!
縱然鐵骨錚錚,可他趙昕也是有著血肉之軀的凡人哪,哪裏會不傷不痛不累不哭!
莫離的心似被什麼物事壓著般沉沉的,她默默地坐在那裏,任憑小米打了水來替她洗漱。
而此時屋後的山坡上,一處孤墳旁,趙昕一身藏青的長袍幾近黑色,如浸了水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墳邊的枯枝爛葉上,久久不動。
金箭默然站在趙昕的身後,眼睛盯著墳上的一個木牌子,木牌子黑底白字,“亡母趙陳氏之墓,兒昇泣立”,顯見也是沒有找到好材料,臨時刻立的,但也努力想要刻好,因而木牌子打磨得很光滑,漆水也還算均勻。
金箭看著看著,憤然地掀了掀鼻孔,扭開臉去,想想還是有些不甘心,便斜側著身子,無聲的呸了一聲,又怕趙昕看見了,趕緊地低下頭去。
趙昕根本無心關注金箭的所為,此時的他真真是思緒萬千,早已飄到了那時間久遠的童年,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想要憶及有關母親的一切回憶,可最終,記憶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大火熊熊的那一夜,漫天的濃煙,洶湧的火海,嗆人的霧光籠著廣袤的水域,水中垂死的小內侍,擴大的瞳孔,無邊的恐懼,空茫茫的心……
趙昕的身子輕晃了晃,忍不住伸手緊緊地按住了胸口的黑玄玉,這才能從噩夢般的記憶中回過神來,他閉著雙眼駐立了片刻,再睜眼時,眼前的這座孤墳,便如同林間迷漫的那些煙霧般,變得輕渺而黯淡了。
他掀起袍角,緩緩地跪下,緩慢地磕頭。
極慢,極慢。
一下,兩下,三下,似乎每一下都要努力讓他自己做到那般,永遠怨恨和淡然釋懷相互抗爭著,拉扯著他的意誌,拉扯著他的心,最終心底深處那一小塊角落裏有一個聲音在低喊著:“你還有我,你還有我……”使得他的背脊彎下去了,柔軟地鋪開來,頭終是磕下去了。
一下,謝你生恩,從此我心再無怨念。
兩下,謝你四年養恩,從此你我再無情分。
三下,謝你曾經念想,不管是否真心,從此你我再無須彼此掛懷。
倏然起身,掃開青袍上的泥,絕然轉身,趙昕大步而去,毫無眷戀地離開!
金箭趕緊跟上,趙昕開聲吩咐:“啟程,回京。”似往日一般。
“是,爺!”
這是金箭樂於看到的,可是想想那個人,金箭隻得不情不願地問道:“那五爺怎麼辦?”
前麵闊步而行的硬挺身影,沒有絲毫的停頓,暗沉的嗓音淡淡道:“我們隻是借宿一宿,什麼五爺?”
“是,爺!”
金箭的石頭臉難得的有了笑容,跟著的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半個時辰後,一輛青帷小馬車駛出了小山村,幾個下人跟在後麵,有村民偷偷地從門縫裏往外瞅一眼,誰也不敢去打聽什麼,很快地,這隊人馬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裏。
兩個時辰後,趙昇幽幽醒轉。
他睜眼時發現,自己還睡在住了好幾個月的破木板床上,沒有昔日富麗的被褥,沒有昔日堂皇的裝飾,沒有貼心的紀寶伺候。
說來,早在當初他被陳良的人半哄半騙著帶走後,連唯一對他忠心的紀寶也失蹤了,之後,他的身邊便隻有這些眼神中毫無尊敬之色的侍衛。
趙昇有些茫然地坐了起來,昨夜的記憶便也在他的腦海中點點滴滴地浮現出來。
“昕堂兄……哥……哥!”
趙昇低喃了一句,突然跳下床,大叫著奔了出去。
然而,院子裏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那間昨夜還有清靈女子聲音的房間也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沒有偶遇的親人,沒有居心叵測的侍衛,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天地間,仿佛隻有他一人還活著……
“啊!”
趙昇跪地仰天大叫,四周再沒有人會出來了,連那些他內心痛恨卻又不得不依賴的陳良的走狗,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真真正正地被遺棄,真真正正地孤家寡人!
天烏蒙蒙的,沒有一絲日頭,寒風在靜謐的山村肆無忌憚地吹著,凜冽地刮過趙昇的臉,有冰冷的東西粘在他人臉上,寒意逼人。
抬頭望天,天空中紛紛灑灑地開始下雪,有細細小小的雪珠在他眼前飄落,墜入泥土,轉瞬不見。
趙昇忽然受了刺激一般地往後山跑,細細的雪珠下,一個孤墳上,枯草萋萋,在寒風裏衝趙昇兀自招手。
趙昇盯著那黑色木牌看了一眼便撲了過去,毫不留情地將之拔了出來,兩腳瘋狂地在墳頭狂掃著,竭力嘶吼著:“騙我!都騙我!你也騙我!什麼天生高貴,擁兵後援,總會有人幫我,總會有人助我,騙我!都騙我!你就是為了你自己!外祖也是為了他自己!你們都騙我!都騙我!你出來啊!出來幫我啊!連趙昕都不幫我!都不幫我!我恨!我恨哪!”
木牌掃著墳土,本就壘得不高的孤墳很快被刮得七零八落的,趙昇這才停了下來。
他渾身的泥漿,零亂發絲下緩緩抬起紅腫的眼眸,盯著虛空的某一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寒風低低地吹著,遠處傳來不知道誰家孩童的嬉笑聲,間或一點孩童玩的甩炮聲。
“嗬,要過年了!我該怎麼過?”
十裏外,官道上,莫離已經換回了那輛舒適軟和的大馬車,暖暖的車廂裏,她與趙昕執手相商:“我還是不想讓祖母擔心!咱們悄悄兒地回去,給她一個驚喜,然後……她便不知道我眼睛的事了,怎麼樣?”
趙昕抬手輕攏了一下莫離臉頰邊細碎的發絲,無奈地道:“離兒,祖母不是個好哄騙的,她早晚會知道的。”
莫離微抿了唇,猶豫道:“……那,晚一天可好……”
趙昕卻忽然湊近了她耳邊,低低地道:“那好,就按你說的,我們悄悄兒地回去!”
莫離脖子一縮,耳朵當下就紅了一片,卻是笑道:“哈哈,那就這麼愉快地說定了!”
莫離故意揚著臉,笑得高興極了,似乎這樣便沒有了那些曖昧的尷尬,似乎這樣便真的騙過了老太妃一般。
趙昕也跟著莫離笑,他那冷峻的容顏刹那如山顛的雪化開了,露出了青峰的幽蘭,冷豔而奪目,可惜啊莫離看不見,不然一準兒沉迷於男色的誘惑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