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往左還是往右

第275章 往左還是往右

小小的女子,氣得臉色通紅,小嘴兒裏吐出來的話兒也狠戾,可趙昕卻似乎沒有聽見一般,隻管將她抱在膝上,就著小米捧著的溫水,笨拙而小心地幫她洗腳。

他似乎隻專注在那雙小巧的赤足上,水聲嘩啦裏,才淡淡地解釋著:“不是那樣的,離兒。我身為人子,我父王能大仇得報,我身為軍人,北軍能無人傷亡的殺盡廖國人,我都該為此做些什麼的。

若是冥冥之中,真有一隻翻雲覆雨的天神之手,因為放出父王之怨魂,而需要有人對此付出代價,那麼,那個人也應該是我,而非是你。

離兒,我是男人,也是軍人,失去眼睛,不值什麼。明日那名醫來,你要好好兒地聽話。可好?”

莫離奮力一掙,腳從趙昕手中突然滑了下來,一下子踢翻了銅盆,水濺了一地,小米嚇得立時跪在地下想求罰,金箭在趙昕的眼神裏,過來一把將她給拎了出去。

趙昕正想轉身去抱莫離,莫離卻已站在了水裏,異常氣憤地罵道:“趙昕,你,你真是一個瘋子,也是一個傻子!

我隻是失去了光明,而你,卻想讓我連對這個世界的留戀也一並失去!

我既然願意幫你父王,我就根本不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我原本還以為,大概上天對我的懲罰,可能是讓我離開這個世界。

我還曾偷偷地期待過,我想著,我是不是能回去我原來的世界了,讓我再看看我的爸爸媽媽,我好想好想他們!可原來竟不是!

興許,這就是你父王選擇不墮魔界,寧願灰飛煙滅,給我換來的!”

趙昕手伸到一半,聽到這麼一番話,猛然一個趔趄,腳踩到了銅盆,悶悶地響聲裏,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十分驚慌地喊道:“離兒!”

仿佛,下一秒,莫離真的會如她所言般,會從這個世界裏消失不見,極度的恐懼令得趙昕迫切地想要抱住莫離。

然而,莫離似乎感覺到趙昕氣息地逼近,小小的身子又後退了一大步,繼續說道:“你聽我說完!”

昏黃的燈光裏,莫離的身子似乎在微微的發抖,趙昕心痛難抑,想要靠近,又怕莫離會受刺激而有什麼樣的後果,隻得依著莫離之言頓住了腳步。

“對,你父王帶著鬼兵都走了,他說,他不想到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想連累了我,但我,還是看不見了。

我並不慶幸,但也不遺憾。這種心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就好比當年,我為鬼多年,無奈又孤獨著,我轉世為人,卻奪你之身,可你不知,我傷心了三天,三天後,我就想明白了。

我不能太過貪婪,能成為人,還抱怨男人和女人做什麼?

我跟自己說,我要好好兒地活著。然而,你回來了,把我換回女人了,那我就更不該抱怨了,對嗎?

可是,總是有遺憾的啊!

唉,變成了女人之後,又是一場場的物是人非,該認識我的人,卻不認識我了……”

莫離忽然地歎氣,眼裏有讓趙昕無法忽略的一抹憂傷閃過。

他心頭一緊,迅速湧上了一陣不能呼吸的痛楚,這份痛楚,竟然比知道莫離的失明更讓人難以忍受,以致於,趙昕在這本該上前去抱住莫離安慰她的時刻,他卻無聲地揪緊了自己的前襟。

曾經堅定地想要霸占著她而永不放手的心,在這一刻不得不要揪緊了來探一探,到底,它該怎麼左右偏移,才能讓自己沒有負罪感?

往右,給她自由,沒有遺憾,物事人不非?

往左,拉她在自己身邊,自己遺憾,桃花依舊,人麵無處笑春風?

莫離不知道,自己的憂傷別人看得清清楚楚,莫離隻知道,她此時很生氣。

她努力地生活著,隱藏內心深處的無奈沒人知道,但其實她也是很害怕的,她也是迫切地需要安慰的,她需要的是那個讓她繼續努力的懷抱,不是代替而來的光明啊。

所以,她隻管說她的,隻管發泄她壓抑著的害怕與恐懼、她的懊惱與期盼:“好吧,我又跟自己說,我要好好當女人,可最後,我的眼睛瞎了。

你看,就是這樣,而已!

趙昕,本來這也沒什麼的,我想我隻是需要多一點時間來適應罷了,而如果你因此而非要把你的眼睛給我,那卻是讓我一生背負著別人的光明!

那我會非常沉重非常沉重的,沉重到我不想留在這世間了,你懂嗎?

你走!我不想和一個硬要我背負人生的人在一起,你走!”

莫離站在水裏,大青磚上洇了水,倒映著燈火搖曳,也倒映著她嬌小的身子,因為看不見,她不辯方向,卻是一臉氣憤地伸著手指,明明想指趙昕,然而,她手指指的卻是床的方向。

趙昕就這麼麵色痛苦地癡望著她,他心頭的酸楚想讓他就此離去的,可心頭的那份痛惜卻又緊緊地將他定在了原地。

身體中的血液裏,有兩股無法擺脫的情緒在互相撞擊著,左衝右突著,震懾著他的胸臆。

終究,她還是忘不了趙晅嗎?

也終究,她的淡然,隻是她與生俱來的堅韌,並不是……為了我?

燈火融著月光,本是溫馨的淺黃被淡化了,有一絲清冷漸漸蔓延。

趙昕高大的身影投射在隔牆上,頗有些淒然之感,投影微微搖晃裏,他已經近了莫離身旁,他站了許久,直到莫離那依然指著床的手臂都開始慢慢下垂,無力地貼在身側。

趙昕終於舉起了雙手,從兩側圍成了一個圈,他想將莫離慢慢地包圍住,可最終他還是放下手去。

他慢慢地蹲下了高壯的身軀,從莫離的腿彎輕輕穿過,便穩穩地抱起了她,溫熱的氣息吐在莫離的耳際:“莫離,若是,你不願意背負我的一生,那,便讓我來背負你的。從現在起,無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莫離怔怔的,一陣微微的眩暈裏,她又在那個熟悉的溫暖懷抱裏了。

她本能地想靠緊那寬闊的胸膛,想汲取令自己更堅強的力量,卻又不想那麼快就將自己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堅強鎧甲給丟棄了。

遲疑之間,身子微晃著,似乎她已經在床頭坐了下來,身後的寬闊胸膛沒有了,心中莫名地便有些空落了。

莫離的手慢慢地移動著,想要尋找剛才的溫暖,卻聽見趙昕揚聲吩咐金箭:“重新換水來。在這房裏安個榻,明日再把我的東西搬來。”

房裏的腳步聲開始紛雜著,有搬動東西的聲音,不一會兒又安靜了下來,空氣在一陣水聲後變得有些潮濕,聞到趙昕那特別的男人味道,近在咫尺,感覺他有些粗糙的掌心擦拭著她的腳,再將她放進被子裏躺好,一切做來,舉重若輕,端得是珍惜無比。

他說:“睡罷,我在,以後都不用再練習了,我不會離開的。”

鬆木般的淺淡香氣很快消失了,隨即聽見附近的床榻有輕微的響動,房內似乎在刹那間平靜了,讓人莫名地遺憾著。

莫離吸了吸鼻子,好像什麼也聞不到了,她身子緊繃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然而,沒有,什麼也沒有,周圍靜悄悄的。

莫離努力地堅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確定等待是徒勞的之後,她的身子緩緩放鬆了下來,眼角卻有溫熱的眼淚莫名其妙地湧了出來,輕輕地流過臉頰,流到了頸項裏,有些冷……

鼻子塞住了,眼淚流得卻更凶了,莫離一動不動地,任自己的枕間開始洇濕。

床忽然沉了沉,一隻有些粗燥的手指撫過莫離的臉頰,她驚了驚,那手指也頓住了。

“莫離……你要是想……”趙昕長長地歎了口氣,低沉的嗓音剛開了口,莫離忽然“嗚嗚……”大哭出聲,隨即不管不顧地緊緊抓住了趙昕撫在她麵上的那隻手,痛哭流涕著。

趙昕微張著嘴,心頭盤桓的話咽了下去,隻覺得自己的心被莫離的眼淚給淹了,奄奄一息地,不能跳動了,那句“你要是想去找趙晅”,便終究沒有再說出來。

他攬緊了莫離,連同被子一起抱進了懷裏,任她把眼淚鼻涕都擦在了他的胸口。

月色逐漸深濃,莫離也終於變得平靜了,小腦袋緊緊地靠在趙昕的胸口睡著了。

趙昕揪著自己的胸口,左右搖擺著,最終還是讓自己抱緊了莫離,輕輕地躺倒在她的身邊,深濃夜色裏,傳來他一聲沉沉的歎息。

名醫到底還是來了,金箭的臉像大理石般平直而堅硬,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勸說自家王爺,讓他千萬不能拿自己的眼睛當交易,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勸說王妃,讓她不要拿王爺的眼睛當魚眼珠子。

從昨天晚上知道了王妃失明,金箭便整個人都很不舒服了。

他還奇怪呢,桑軍醫那麼厲害的醫術,王爺還要他舉薦一個人來看病?

可既然王爺不說,他就不能多嘴去問,可誰知道,病人竟會是王妃呢!

金箭很想跟王爺說:你們能別爭了嗎?我也有眼珠子,可以用我的呀!

可是他怕他說了,王妃從此便會再也不理他了。

金箭很懊惱,早知道王爺讓找這個名醫是為了王妃的眼珠子,他可能就先把自己的眼珠子摳下來送上去了。

接名醫的馬車剛在大將軍府門口停穩當,金箭便恭敬地迎接了上去。

桑軍醫這幾日很是古怪,總是偷偷地和金箭歎息,總反複說什麼:“無用功,無用功……”,還說他有事要出去,名醫來了由金箭接待,他便自管自拂袖而去了。

金箭扶著這個頗有點仙風道骨氣質的名醫姚散憂,金箭的石頭臉上努力想擺出殷勤的神情,卻總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他說:“姚先生,可把您請來了!您先在這偏廳坐坐,我向您請教幾個問題,可行?”

姚散憂摸摸美髯,很客氣地點頭應道:“小將軍請講。桑先生是我好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無需這麼客氣。”

“請問姚先生,這個眼珠子,真的能換嗎?”金箭不知,他的石頭臉,真的有絲難得的熱切,隻不過,這熱切多了份迫切。

“嘶!這個事啊,怎麼說呢,還是因人而異的,有的能換,有的不能換,要看具體病人的具體病情。”

“那請問姚先生,我的眼珠子,能換給別人嗎?”說這話的金箭,大有姚散憂點頭了,他下一刻就動手摳自個兒眼珠子的架勢。

“呃……這個事兒啊,自然也是因人而異的,要看你要換的那病人的病情如何了。”姚散憂有些驚異了。

金箭的石頭臉,似乎裂開了條縫,似有些無法確定下一步的煩惱,踟躕著問:“……姚先生,不能先取下來?等要的時候,直接再裝上去?”

這下,姚散憂花白的眉緊皺了起來,對著金箭左看右看的,最後頗為不確定地問:“小將軍,你到底請我來,是給誰看病?你……這病的也不輕啊!盡胡說八道哪!你是把你的眼珠子當魚眼珠呢?!

這眼珠子若是取下來了,可就不能隨意再裝回去了,可你若取下來了,要是對病人不合適,那你怎麼辦呢?”

金箭索性攤開了說:“姚先生,這眼睛有病的,是我們恪王妃,那我先在這兒跟您說了,要是等會兒,你要覺得咱們王妃的眼睛需要換的,我這兒等著呢。成嗎?”說著,他麵色誠懇地盯著姚散憂,大有姚散憂若不同意,他要磨到人家同意為止的樣子。

姚散憂捋著美髯,身子後仰著,喃喃道:“……我這倒是第一次見,有人上趕著給人換眼珠子的!其實……我跟你透個底,我從未在人身上換過眼珠子,我隻給羊換過!你還要試試嗎?”

金箭一聽,先是愣了,緊接著,就怒了,什麼禮儀之類的全忘了,手指著姚散憂怒道:“你,你,你,那我們桑先生還說你有這本事,原來你竟是個騙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