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你是我的眼
趙昕置於案間的手，緩緩地握成了拳，感歎道：“是啊，就是有比世上任何事都要重要的事，正等著我去做！”說著，他緩緩起身，道：“圓弓，我已經耽誤三天了，我該走了。”
“爺！”
圓弓亦步亦趨地跟著，難得的麵露惶然之色地喊著，可趙昕再不理他了，隻轉身問跟著的金箭：“金箭，桑軍醫薦的人，說好了麼？”
聽到提問，金箭的石頭臉，立時浮現一抹隱憂，點頭答道：“是，說好了，這兩日一定到。”
“那走吧，回府。”再不多言，趙昕腳步匆忙地離開北軍大營。
月色淡淡，將軍府邸各處也已燈火淡淡。
花木在月光下夜影扶疏，怎麼看，都沒有了從前的熱鬧，曾幾何時，連花草也跟著人一起安靜了麼？
趙昕站在房門口，努力壓製著自己有些酸楚的心情，想著一會兒該怎樣去和莫離說他的決定。
這三天，莫離吃了什麼，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其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也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隻是，到底該怎麼做，怎麼說，才能讓莫離接受呢……
四周安然寧靜，有秋蟲低低地呢喃著，房間中忽然傳來極輕微“啪”的一聲，趙昕驀然回神，一伸手就想去推房門，然而，他尚不及使力之時，耳中卻聽見莫離的聲音在碎碎地念著：“噢噢，沒事沒事，摔倒了爬起來就是！嗯，我想起來了，這裏應該是五步，不是六步。對不起哦，撞倒你了，下次我會小心的！”
並沒有人應聲附和，隻有椅子搬動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有些突兀，過了一會兒，又有低低的話語傳出：“嗯，鏡子。嗯，梳子。一二三，水杯！嘿嘿，看我多聰明！”
趙昕狐疑地轉到房屋的另一側，掌風輕輕揚起，叩開了一扇半掩的木窗，他凝神往房間裏張望。
屋裏沒有點燈，木窗一開，才映出半室微弱的月光，隻見屋內，一個嬌小的人影坐在梳妝台前，手指一點一點地在梳妝台上輕輕地摸索著。
她每一樣隻摸一邊，再原樣放好，手掌打開時，便碎碎念道：“一掌這麼大，這麼長，那就是三掌，三掌的距離……”
小小的人影聲音安然，甚至稱得上是愉快，忽然，她站了起來，伸長了手臂，保持著摸索的樣子，慢慢地向趙昕所在的窗口走來。
月光照著她光裸著的小腳，她的腳趾閃著如珍珠般的光芒，她小心地輕輕移動著，每跨出一步，都是忐忑的丈量：“一，二，三，四，五……”
月光已經照到了她的俏麗臉龐，彎而翹的長睫毛覆蓋了一些陰影在眼瞼處，俏挺的鼻勾勒出了遠山般的小小側影，她嘟了嘟嘴，懊惱地罵自己：“笨哪！不對，昨晚還四步的，我怎麼越來越膽小了呢！”
說著，她又慢慢地倒退了回去，月光又從她臉上撤了下去，繼續照在她的腰間，再照到她的腳尖，她珍珠般的腳趾輕勾了勾，小小的身子晃了晃，讓趙昕整個人整顆心也緊跟著晃了晃。
她站定了，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往前走去，帶著自我鼓勵地勇敢，笑著，壓低的笑聲裏，還低低地吟唱著：“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你是我的眼，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這一刻，風也靜寂，暗夜無聲，隻餘她恬淡的吟唱，如梵音拂過人心，沒有哭泣，沒有抱怨，她就這般輕鬆淡然地低吟淺笑著，慢慢地從黑暗裏又走向亮光照拂的趙昕所在的窗前。
於是，月光迷離了，世間萬物迷離了，隻剩她小小的身影，如神祇般異常清晰地走入了趙昕的心底！
趙昕忽然覺得，自己那個所謂的決定，和眼前女子的淡然相比，是無比猥瑣的。
可是，除了那個決定，又有什麼才是這個代價的代價呢？
女子的笑容，似暗夜裏開得最美的曇花，趙昕心神恍動間，輕輕地伸出了雙手，看著他此生至愛，用最溫柔的聲音低低地喚：“離兒，我回來了！”
莫離頓住了，微偏著頭，睜大了眼晴，本能地往趙昕所立之處看來，月光一閃而過，沒有逃過她臉上刹那的遺憾，但很快，她皺起了眉，輕聲問道：“你，在這裏很久了？……都看見了？”
“我看見了。”趙昕咽下急湧上來的那抹酸楚，輕輕地答。
莫離對著趙昕的方向勾唇淺笑：“所以，我很好。……你，不要多想。”
“……莫離！”趙昕再也忍不住了，風卷過，他躍入窗內，一把將莫離緊擁入懷，似乎空落的懷抱填滿的是這幾天心間的缺失。
曾經，父仇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但現在，因為莫離的出現，這一切似乎都結束了，以一種外人很難察覺，似乎是付出了極小代價的方式突然地就都結束了。
沒有朝政動搖，沒有生靈塗炭，有的，不過是一個帶著無數隱晦秘密的皇帝，和一個賣國賊共同的、詭異的、罪有應得的下場，而已……
還有那些凶殘狠戾的廖國人，在他們一路燒殺搶掠、一路狂妄侵略時，也最終被止步在北五城，趙昕的兵馬幾乎沒有傷亡地便獲得了全麵的勝利，一舉打垮了廖國人賴以犯邊的脊梁。
朝臣們慶幸著，百姓們歡騰著，戰士們也輕鬆起來，可隻有趙昕知道，這一切的起源，是鬼兵的出現，這一切的結束，是鬼兵的功勞，而現在，一切的慶幸、歡騰、輕鬆背後的代價，唯有莫離這樣一個小小的女子在默默地承受著。
趙昕覺得愧疚，愧疚極了。
莫離伏在他寬厚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氣，頗有些貪戀地想拿腦袋蹭蹭，奈何趙昕摟得她太緊了，她都有些要窒息了。
可是，這還是無法妨礙莫離告訴自己，她喜歡這個有著鬆木香氣的溫暖懷抱。他回來了，真好！
靜靜地相擁了許久，趙昕將莫離抱了起來，坐到床邊時，袖子卷過不知道什麼東西，拍出去打在了與外間相隔的牆上，傳來很大地一聲“啪啦”響動。
很快地，外間值夜的小米舉著一盞單頭小燈，邊揉著眼睛，邊趿著鞋子走了過來，嗓音裏有些睡意未消的味道：“娘娘，怎麼了？您要什麼嗎？呃，王，王爺！”
得見那個熟悉而冷俊的男子容顏時，小米嚇得差點丟了手裏的燈，趕緊跪了。
趙昕摸了摸莫離的發絲，知道她在背後揪緊他衣裳的手是什麼意思，所以，他並沒有責怪小米，隻是低低地吩咐道：“去打些水來，再讓金箭將我的衣物拿來，今日起，晚間不用再在外麵值夜了。”
盡管王爺沒有責罰，小米還是嚇壞了，抖著身子跪在地上哀求著：“王爺饒命！奴婢錯了，奴婢疏忽了！王爺不要趕奴婢走！”
趙昕輕輕捉住莫離的手，微微揉了揉，話語雖低沉，卻更加柔和了幾分：“我沒趕你走，隻是以後，晚上有我。”
“這……是，王爺！”小米抬起頭來，小心地看了一眼趙昕的臉，這才起身給房間點上燈火，忐忑不安地領命去了。
趙昕捧起了莫離的小臉兒，燈火明亮裏，莫離的臉蛋潤白如瓷。
男人微微扯起嘴角，忽然省神，他的離兒再也看不到了，胸臆間再度湧起酸酸的感覺，卻是更加柔和了麵色，深濃了愛意：“離兒，讓你受驚了。從現在開始，我會陪在你身邊，哪裏也不去。”
莫離半側了臉龐，疑惑地問：“為什麼呢？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我沒事，我想，我很快會適應的。你可以去忙你的。我懂的，大戰之後，必然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離，你，不怪我嗎？”趙昕忍不住拉起莫離蔥白的手指，放在唇邊吻了吻，再輕輕地貼於自己的麵上。
莫離的臉紅了紅，再要抽回手指時，奈何趙昕不依，她隻能由他，為了轉移緩緩升起的曖昧感覺，隻好再度問道：“怪你？為什麼要怪你？”
“你看不見，這是因為幫我父王的代價，對嗎？”這件事，想想就揪心，趙昕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更是覺得心裏揪痛。
莫離緩緩笑了，似是感受到手指被人突然拽緊的壓力，代表著什麼，她點了點頭，十分淡然地道：“我想，應該是的。”
趙昕那般聰明的人，她再來否定，太過矯情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想要坦然麵對給趙昕看，也不想趙昕太過自責。
“你是不是之前就察覺到了？”趙昕眸露痛色地望著眼前的小小女子。他無法原諒自己，對她的粗心，在他疏於照料她之時，她到底都獨自經曆過什麼！
“……嗯，是。”莫離輕輕地咬著半邊唇瓣。趙昕話語中的痛色那般明顯，她如何會聽不懂，隻是，那時情況特殊，她自己都不能肯定，怎麼又能告訴他而徒添他的擔心呢。
果然，下一刻響起了男人壓抑的呼聲：“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莫離的笑容緩緩消失了，垂下頭來，輕聲道：“唔……大概是我覺得，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吧。從我突然被你的黑玄玉帶到這個世界來，我就覺得世上有很多的事情，是我不能看透、不能明白的。很多事情我也是無能為力的，我隻有選擇做或不做，沒有辦法知道結果會如何，那告訴你也就沒什麼用了。”
“可是，莫離，這個代價應該由我來受！”趙昕痛苦地握住莫離瘦削的肩膀，赤紅著眼眸，低低地嘶吼著。
盡管肩頭的捏痛可以忽略不計，可趙昕的心痛仿佛借由此舉傳進了莫離的心底，她微微扯起唇角，眼光明亮地望著趙昕：“所以呢？你要從現在開始，陪著我？放下你所有的事務？”
“我……請桑軍醫舉薦了一個對眼睛在行的名醫。我……想，我覺得，我聽說……”
然而，麵對身前女子淡然明亮的眸光，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靈動地眨巴著，令得一向幹脆慣了的趙昕，竟然難得地吞吐著，不知道該怎麼用詞，才不會讓他說出來的話語，不至於褻瀆了小小女子今日這般的淡然，那讓他心酸卻又極其欣賞的淡然！
莫離即便看不見了，可奇怪的是，她的大眼睛依然灼灼明亮，耀耀其華，依然是那麼那麼地純真而美好，也依然保持著喜歡看著對麵人說話的習慣，仿佛跟從前沒有什麼區別。
怪不得這三天來，這諾大的府裏，盡管仆從眾多，卻根本就沒有人知道她的眼睛有恙。
此時，燈火之下，她微仰著臉蛋兒，“看”著趙昕，眸中倒映著趙昕難掩的心疼神情，令他清晰可見，她有些不安地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趙昕忍不住伸手撫上了那細細彎彎的眉，珍而重之地描繪著，聲音也再度放輕了，頗有些小心翼翼地說：“莫離，你認真地聽我說，你別怕。我聽說，這個名醫能執刀換眼珠，我能把我的眼睛給你！但是，你必須要清醒地接受，我的意思是……”
“你瘋了嗎？”莫離忽的從趙昕身上坐了起來，不防之下，她的頭一下子便撞在了雕花大床的頂板上，痛得她趕緊伸手捂住了腦袋。
正在這時，房門忽然被推開了，金箭手裏捧著衣物，驚訝地喊：“王爺！”
他身後的小米手捧著一銅盆溫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幾人。
趙昕一把將莫離扯了下來，跌進了他的懷裏，他扒著她的頭皮仔細地察看，琥珀金眸卻趁機狠厲地撇了一下金箭，金箭緊皺著眉，不敢說話了，揮手讓身後的小米把水捧上來，自己則努力地撇開眼，不去看王妃露出的赤腳。
趙昕隻顧著安慰莫離：“還好，還好！稍微有點紅，沒事沒事的！”
莫離推開了趙昕的手，怒氣衝衝地喊道：“你瘋了嗎？！誰要你的眼睛！你若是執意要給，我就再摳出來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