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一觸即發
燭火下,那隻手白裏透著點黃,細膩如蠟,十指纖纖,手腕處,露出宮女服飾才有的幾許綠色牙邊,在燭光裏有些失真成草綠色的樣子。
老太妃也坐了起來,散開的灰白頭發半遮了她的臉頰,看不清其神情如何,隻一雙滿是皺紋的老眼緊緊地盯著那隻手。
雲舒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從一旁的案幾上抓了一個細頸花斛舉在頭頂,悄悄地站到暗影裏謹慎地防衛著。
隨著腳踏又移開了一些,一個紮了宮女平髻的女子頭麵露了出來,突然的燭火大概有些讓她刺眼,她一手捂著眼睛,一手撐著腳踏下的洞口努力地爬了上來,嘴裏說著:“哎喲,哪位姐妹的地方啊?怪事兒了,我掉下一個坑,怎麼出去卻是這地方呢?”
這女子的聲音輕且俏,帶著天生的甜膩,但又有些微微的沙啞,混在一起十分的奇特。
女子說著話的功夫,手不斷地撫遮著臉,讓人看不清她的麵容幾何,身子慢慢地站直了。
坐在床上的老太妃卻在聽到女子聲音的一刹那,突然抬眼和站在陰影中的雲舒對了一眼,即便在昏暗的燭火裏,彼此都看清了對方眼中同樣的驚訝。
然而,這女子卻在看見床榻上坐著一個人時,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一步躥到了老太妃的麵前沉聲喝道:“別出聲!我躲一躲便走,否則,我殺了你!”
匕首的寒芒在燭火裏閃了閃,有森寒的亮光從老太妃的眼底躍過。
老太妃緩慢地抬起有如枯樹皮般的老手,隨意地撥開了臉頰上半遮的灰白發絲,一下子便露出了她蒼老的臉龐,唇角微勾之下卻是輕輕地歎著氣:“雲舒啊,你看,這世上的事兒啊,隻要你活得久,總是能看見真相的!”
女子納悶地看著眼前毫無懼色的老人,卻在看清她的麵容時,女子不由自主“蹬蹬蹬”地往後退著,她甜膩的嗓音緊跟著顫抖起來,隻聞沙啞、幾不成聲:“母妃!您,您,您怎麼在這裏?不!不,不……”
“砰……嘩啦!”
沉悶的一聲敲擊,繼而是花瓶碎裂的聲音,女子艱難地轉身看了看身後的雲舒,手中的匕首隨之滑落,人也慢慢地軟倒在地。
殿外,傳來方韜旺焦急的聲音:“老太妃?出什麼事了?雲舒!怎麼了怎麼了?”
老太妃抬了抬下巴,雲舒從容地開門,對著門外的方韜旺說道:“竟然有老鼠!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斛也沒打到!老方,你來得正好,進來幫我逮著它,要不然,老祖宗可睡不好。”
方韜旺二話不說地進來了,雲舒隨即掩了殿門。
老太妃此時卻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指著地下的人就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雲舒見此,真真是恨極,對方韜旺冷聲道:“先把她綁了!再拿水潑醒她!”
方韜旺不明所以地靠近地上的女子,燭火下,那女子頭上的血漫了她半邊的臉,但其五官依然清晰可見。
方韜旺左看右看,繼而驚訝又憤然地抬頭看向老太妃,從老太妃的眼睛中得到認同後,他旋即便去抽了一根靠墊上的飾邊,毫不猶疑地把地下的女子給綁了。
不多時,隨著方韜旺端來一盆冷水毫不憐惜地當頭潑下,那女子打著寒噤地醒了。
她臉上的血被衝掉了許多,露出了一張風韻猶存的臉,此時她頭發全濕,狼狽地披散在臉上,看起來頗有些慘不忍睹。
女子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被綁著,立刻清醒了許多,眼光四下搜索著尋找老太妃,可當真看見老太妃時,卻馬上掉開了眼。
“陳木媛,你我還是有緣啊!寶宸殿你也不是第一次來了,隻是,你怎麼越活越回去了?耍盡心機,難不成你也隻是當了個宮女?還是個挖地洞的宮女?”老太妃的情緒已然穩定了許多,淡淡地問著話,尚聽不清她的悲喜。
女子的身子抖了抖,嘴唇緊抿著,死不出聲,可她的的確確正是那喬裝成宮女的陳貴妃!
老太妃重重地歎了口氣,轉頭對正看著陳貴妃咬牙切齒的雲舒說道:“雲舒啊,既然人家不會開口說話,那是最好的了,這麼些年來,我第一次覺得心中舒暢,想好好地睡上一覺。”接著又吩咐方韜旺:“老方也去歇著罷,等咱們都歇好了,便讓人來把這個在皇宮中挖通道的賤婢帶走吧!”
雲舒和方韜旺響亮地答應著,完全不顧深宮中詭異的安靜氣氛。
陳貴妃一聽立時便急了,也馬上開口說話了:“不!老太妃……母妃!我,我是有苦衷的!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房中三人隻作未聞,方韜旺開門出去了,雲舒扶著老太妃緩緩地躺下,還吹熄了室內的燭台。
黑暗突然來襲,大殿裏安靜極了,陳貴妃的呼吸卻急促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終是忍不住低低地哭訴著:“母妃,我隻是個女人,還是個沒用的庶女,我從來都隻能受製於別人啊!母妃……”
“雲舒,去把那隻老鼠的嘴堵了吧,這樣,我們才能安睡到天明。豬狗鼠輩也敢稱人母妃,實在是太難為這當母妃的人了……”老太妃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雲舒淅淅簌簌便起身了。
陳貴妃嚇壞了,等到天明,自己恐將性命不保啊!
她趕緊道:“不不,母……老太妃,老祖宗!您別這樣,看在我們婆媳一場的情份上,您饒了我吧!我一生淒慘,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啊!”
“婆媳?哈哈哈,當真是天大的笑話兒!陳木媛,我自問對人磊落,唯獨在我兒子的婚姻大事上,實在挫敗!我沒教好他,使他識人不清,錯把魚目當珍珠,我真真後悔啊!我後悔了一輩子!我誰也不怪!但我,沒,有,媳,婦!”
黑暗裏,老太妃蒼老的聲音斬釘截鐵。
“不是的!老太妃!我,我知道如今我們在這裏相見,我說什麼,您都不會信我,可我,我真的也是受製於人的啊!
當年,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被人擄來了這皇宮裏,這麼多年不得出去,我就是一個苦役宮人啊!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道,我隻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已,我一直在想辦法逃出去啊!我想我的昕兒啊!對了,我的昕兒呢?我的昕兒他怎麼樣了?”
陳貴妃的眼珠子在黑暗裏亂轉著,忽然便大呼小叫起來。
“唉!”
老太妃哀傷地歎著氣,依然平躺著身子,似乎心緒絲毫沒有波瀾地說著話兒:“唉!天底下,怎麼可以有你這麼無恥的女人呢?真不愧是陳良那個老賊的女兒啊!你當真以為,我就是個好欺好騙的老太婆?你覺得,你說的話,我會相信嗎?
如今的事且不說,當年,岐兒將你和昕兒留在京城,你卻偷偷地跑去和趙嵩幽會,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
若不是看在昕兒的份上,我早便殺了你,省得你給岐兒丟臉!
可我按下心腸,將你送去北方,隻盼著你守著岐兒能安分些,可你非但不思悔改,在岐兒出事後更杳無音訊!
陳木媛,你可知道,我想過無數種可能,卻還是盼著你有著為母之心,念在昕兒的份上,即便還在這世上,也能當個有些廉恥之心的女人,好讓昕兒的名聲不要因此而蒙羞。
可在我的內心裏,在岐兒遇難失目崖而陳良依然執掌北軍時,我便猜測著,你們父女肯定和皇帝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此時出現在這裏,也並不奇怪,你和陳良的那些盤算,總逃不過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罷了。
隻是,陳木媛,趙嵩這樣的為人,他究竟會怎麼對付你,我卻是很感興趣的!
我要好好兒歇歇,等天明了看一看,你這樣的女人,終究會有個什麼樣的下場!”
陳木媛越聽越驚恐,急聲求道:“不不不!老太妃,您放了我吧!我終究是昕兒的娘啊!”
老太妃終究是怒了,恨聲道:“你不配!昕兒的娘,應該死在那場差點燒死她兒子的大火裏才對!”
黑暗裏,陳木媛猶在死命地掙紮著,想要掙脫被綁著的雙手,奈何被綁得太緊,她怎麼也掙紮不開,索性大聲道:“我,我,老太妃,您就不想知道昕兒的事嗎?您怎麼會被困在這裏?您不想出去嗎?您知不知道,我父親已經兵臨城下了,我父親是來幫昇兒的!
對,昇兒!您知道嗎?太子死了!皇帝總要綿延趙氏皇位,可太子死了!但我還有昇兒!您且放了我,等我的昇兒以後榮登大寶,我一定好好地謝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嗚……”
老太妃忽然大笑起來,黑暗裏的笑聲帶著淒然,笑到後麵卻又有些嗚咽,傷感得聽者鼻酸。
老太妃深深地呼了口氣,勉力淡然著情緒,片刻後又吩咐道:“雲舒,給我掌嘴!再塞了她的嘴!好了,這樣的女人,她不值得我和她說話!無論她說什麼,都隻是狡辯罷了,汙人耳朵!我們該歇了……”
烏蒙蒙的殿裏人影一閃,雲舒似乎為了等這一刻已然等了好久好久,隨著老太妃的話音落下,“啪啪啪”的耳光聲便持續不斷地響了起來。
剛開始,陳貴妃還支吾著想要分辨,漸漸地便隻剩下痛苦地呻吟了,偏那響亮清脆的耳光聲始終不停,最後,倒還是老太妃叫住了雲舒:“雲舒啊,你也老了,沒得甩了腰,就這樣吧!”
雲舒嬤嬤喘著粗氣,卻是倔強地低低哭著:“不!老祖宗,不能便宜了她!我們王爺過得多麼苦啊!嗚嗚嗚!如今他還生死不明的!嗚嗚,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狠心的女人!怎麼能有這樣狠心的娘親!嗚嗚嗚……”
好久好久,殿裏才真正安靜下來。
如老太妃所說,她真的睡了一個好覺,難得的好覺,當她醒來時,外麵和煦的陽光已經照到這處偏殿了。
老太妃視線那麼一轉,就看到了被綁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此時,她無力地垂著頭,兩邊的臉龐紫脹著,胸前的衣襟上一大灘的血漬,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老太妃就這麼看著那女子半天,手搭在雲舒的臂上慢慢地坐了起來,嘴裏說道:“雲舒啊,我以為,我昨日做了個好夢,今日醒來,好夢竟然成了真,真真是可喜可賀啊!”
雲舒從軟禁在這殿裏後,第一次露出了歡喜的笑臉,唇角一撇,笑道:“可不是麼!我今兒個起來手疼,才想起來,昨晚的事情是真的!”
老太妃視線不離陳木媛,問雲舒:“讓老方去請人了麼?”
幾十年的主仆默契,雲舒自然知道老祖宗的話是什麼意思,她的目光也轉向陳木媛,卻是眸色沉沉地答道:“去了!”
老太妃伸手撫了撫散開的發絲,淡淡地道:“雲舒啊,你也給我打理打理。她說太子死了,我覺得是真的。看來,我們也該要被派上用場了。”
青峪關鎮上,已然沒有了昔日的繁華熱鬧,大大小小的店鋪都仿佛被大風卷過境似的,一片混亂不堪,能逃的人早都逃了,隻剩下不知道誰家的野狗,毫無所覺地在空曠的街麵上悠悠地踱著步,時不時還豎起耳朵聽著四周的動靜,露出一副戒備的神情。
而與關鎮近在咫尺的關外,卻是一片黑壓壓、黃滄滄的人馬,即便站在青裕關三丈高的城樓上往下看,那人馬也如黑黃的潮水般湧動在四周,讓人見之心驚。
素來眾人皆知,廖國人擅馬,著棕黃色的兵服,若是在秋冬季節來昱國擾邊,那棕黃色便很容易就混跡在枯黃的長草裏,蒼茫一片;若是人馬再多些,遠看就如那漫漫黃沙急劇地翻滾著,卷起天邊黃雲一大片,人嘶馬鳴中,氣勢上先壓了昱國人一頭。
素來眾人皆知,廖國人皆用彎刀,頭尖刃利,高舉在陽光下時,那薄刃森寒,一刀下來鐵定能拉出一條巨大的口子,和他們對麵拚殺,最忌受傷,因為一旦受傷,那刀口便是又大又長,血流不止,想要救回傷者性命,幾乎是回天乏術。
而如今,這樣的黃沙悍影,嗜血彎刀,高頭壯馬,正靜默地圍在青峪關下綿延了近一裏,這是自青峪關建關以來,從未見過的驚人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