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下)
狂風卷著暴雨,毫不留情地肆虐著大地,整個天幕黑沉的仿佛要掉下來一般。
觸目驚心的閃電劃過後,隨即便是顫動人心的驚雷,轟隆隆的,仿佛響在耳際。
大雨就像從地上長起來的,與天幕連成了柱,漆黑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
才申初時分,城外的官道,卻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空無一人。停靠在道旁的一輛馬車,是那唯一紮眼的存在,它就像是大海中的一葉小舟,隻能孤單無助地被蹂躪著。
車裏,樂珠無措地撫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再趕緊拿濕漉漉的帕子去擦拭緊靠著她的人,饑餓與寒冷,令她不止是身體像篩糠一樣,就連說出來的話,都極不利索,“二小姐,再……忍一忍罷,興許……會有人過……”
這馬車勉強能算個封閉的空間,可麵對這曠野中的狂風暴雨,它根本不能作為容身之所。此時,車廂裏已然到處是水,隨著傾盆的暴雨不斷砸在車頂上,雨水哪裏來得及流走,全都順著車廂壁流進馬車裏了。
車墊子早就濕透了,車窗簾子濕漉漉地卷曲著,不斷地被風吹起落下,狂風攜著冰冷的雨水直接侵襲著車廂裏的人。
莫梨努力抬手,自己擦了一下臉,冰涼的指尖與雨水是一樣的溫度,她抖著身子語不成句:“樂,樂珠,我從未……嗯,見過……這樣的大雨……我,我好怕……你說……姨娘她,她不會有事吧……我們……我們要,嗯怎麼……怎麼回去啊……”
莫梨的臉色跟鬼一樣白,頭發緊貼著額角,唯一的珠釵歪在一旁,大眼睛十分迷離,也不知,那長睫毛上掛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皮膚好像都皺在了一起,菱唇幾乎成了紫黑色,車外諾大的雨聲下,樂珠竟還能聽到她牙齒相磕的聲音。原本貴氣的衣裳,此刻透濕地裹在身上,那模樣狼狽極了。
樂珠比莫梨還要糟糕,她為了給自家二小姐多擋些雨,不斷地拿手去壓車翻飛的窗簾子,衣服都能擰出水來。
眼見著一陣狂風襲來,雨水順著手臂流進了樂珠的衣服裏,冷得她一陣陣地打冷顫,偏她還努力地安慰著莫梨:“沒,沒事,高叔在外麵呢!就是這麼大雨……苦了他!他倒還帶了件蓑衣,誰想得到車會壞在這裏!二小姐,你別太擔心姨娘,奴婢覺得……夫人……夫人沒安好心……”
“我知道,我……我也覺得她說的不是真的,可心裏實在放不下……我,嗯……哪裏知道,車嗯……會壞在這裏!樂珠……我心口又痛了,好痛!……樂珠……藥……”莫梨話沒說完,已經緊抓著胸口的衣襟倒在了車廂裏。
一道閃電突然劃破黑沉沉的天空,瞬間映出莫梨的臉瞬,樂珠瞧清了小姐的臉白得莫名詭異。
她慌張地大喊:“二小姐!二小姐,你怎麼了?天哪,怎麼辦啊!出來得匆忙,我沒帶藥啊!老天爺!求求你,救救我們小姐吧!”
樂珠一時搖晃著昏倒的莫梨,一時朝天祈禱著,可惜,她的無助、她的哭泣,全都淹沒在了風雨裏。
漫天雨幕之下,這一對可憐的主仆,似乎已經被這個世界給遺棄了。
馬車外的車夫高叔緊了緊身上的蓑衣,拿手擼了把臉上的雨水甩了甩,無奈地又往車廂底下縮了縮,忽然他的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來,又把頭從車廂底裏探出來,手攏在耳邊努力地傾聽著。
當高叔終於聽清時,他興奮得鑽出來大聲地對車廂裏喊:“樂珠!樂珠!好像有人來了!有好多人!好多人哪!天哪,真是菩薩顯靈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救我們!”
樂珠把莫梨抱在懷裏,似往常一般輕緩地給她撫著胸口,隻是,樂珠悲哀地發現自家小姐的氣息竟是越來越弱了。
此刻,聞得高叔的喊話,樂珠十分激動,她一手抱著莫梨一手扯開窗簾,任憑雨水澆灌進她的嘴裏,朝外呐喊道:“快!不管什麼人,攔下他們!二小姐犯病了,無論如何求他們救救我們小姐!”
風雨影響了高叔的耳力,還沒等他們多說幾句,一隊人馬快速穿過雨幕,突然出現在他們模糊的視線裏。
可是……那馬上所乘之人,他們算是人嗎?為什麼,他們周身的寒氣比風更厲比雨更冷?樂珠望著漸漸靠近的人馬,不禁有些遲疑了。
蕭風淒雨中,來人打馬如飛,踩踏在官道的泥濘裏,飛濺的泥漿直接撲向馬車,樂珠探出的頭瞬間便被撲濺成了泥人。
待她狼狽地抹掉眼上的泥濘時,視線中,那一個個黑衣加身的男人,正如幻影一般疾馳而去。樂珠不及反應過來,又有一隊人馬濺著泥漿跑過。就這樣,一批又一批人馬凜然地擦著樂珠的馬車而馳,樂珠追望了過去,隻見,那打頭之人裹著一件沉沉的黑披風,在這大雨裏隻揚起了一個邊,可想而知,他們趕路有多急!
這群人,如此打扮,似情了軍人的鐵血,許是接到了緊急軍令,才會冒雨連夜趕路。難怪,他們明明擦著她們的馬車而行,卻能對她們似而不見!
隻是,無論他們如何緊急,自家小姐那可是人命關天啊!樂珠想到這裏,再不能等,她用盡力氣大聲疾呼著:“救命啊!救救我們!將軍們留步啊,求您求求我們!”
打頭之人尋聲望來,似是撇了一眼樂珠,大雨裏樂珠看不清楚他的臉色,但那冰冷的目光卻衝過雨幕,如利箭般射向她。
樂珠嚇得愣了愣,等她醒神後再要說話時,那隊人馬卻擦著她走遠了,轉眼間便消失在雨幕中,隻有滿臉濕粘的黃泥告訴她,剛才是真的有人從她經過。
樂珠抬袖狠狠擦了把臉,垂首再探莫梨,莫梨已經悄然無息了。
樂珠悲從中來,她突然用力地抱住了莫梨,嚎啕大哭起來。
疾馳的馬尾,剛擦過那曠野裏唯一的馬車時,天際忽然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筆直地落在疾馳的馬隊中。
刺目的光亮閃過,即便訓練有素的戰馬也忽然亂了步伐,好幾個兵士掉下馬來,馬兒們受驚之下,混亂地撞成了一團,就連那領頭之人也沒有幸免,慌亂中被摔下馬背。
人仰馬翻的亂狀中,那人的身上突然掉下了一樣東西,順著雨水無聲無息地落入泥濘中。
那人瞬間覺得眼前一片迷離,他慢慢地倒向泥濘裏,耳際隻聽見他的長隨圓弓在大聲急呼:“王爺!王爺摔倒了!快,大家勒住馬!快保護王爺!”
最後的時刻,那人隻覺得他的身子越來越輕,漸漸飄到了半空中,竟然還看見了倒在泥濘裏的他自己!
他狐疑地甩動著手腳,卻甚感不得力,眼看著眾侍衛將他的身軀扶上了馬,伴隨著接連而來的閃電,他驚見地上有亮光閃過,似是有什麼東西,快速地鑽進了他的身軀裏,而恍然未覺的圓弓堪堪騎上馬,便慌張地護著他的身軀疾馳而去!
轉瞬,空蕩的曠野裏,隻餘下他孤獨地飄浮在雨霧裏!
天!這是怎麼回事?!
從未有過的驚慌襲來,令得那人瞠大了虎目!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在自己的身體裏了?
他憤怒地嘶吼著:“圓弓,回來!本王在這裏,你是本王的長隨,怎麼能棄本王而去!都不許走,我是恪王!我在這裏!給我回來!”
隻是,無論那人如何喊叫,無論那人如何掙紮,他都趕不上遠去的人馬。
暴雨毫不吝嗇地穿過這抹被拋棄的魂魄,風聲在曠野裏嗚嗚地唱得淩厲,這抹新魂勉力壓下驚慌,費力地讓自己往前漂移著。
終於,他看見了剛才被他漠視的那輛馬車,還靜靜地泊在雨幕裏。他甚至聽清了那婢女悲淒的哭泣,於是,他努力地飄了下去喊她:“喂!我是恪王!快幫本王回府!本王定會重重賞你!”
隻是,那婢女對此毫無所覺,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繼續在悲傷地哭泣著。
“該死的女人!可惡的女人!蠢笨的女人!女人是這世間最令人討厭的物種!所以,本王從不理睬女人!即便本王看清了承恩伯府的銘牌,本王也不願意停下來救助你們!可是,難道就因為本王沒有幫助你們,本王就要接受這般懲罰,讓本王靈魂出竅?不服!本王不服!呼,本王要怎麼辦?”
恪王的魂魄飄忽著,一時憤怒一時懊惱,一時無助一時痛苦。忽然,他看見了自小佩戴的黑玄玉靜靜地躺在泥濘裏。
“祖母曾說過,這一生我都離不得它,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佩戴著,它怎麼會掉在泥濘裏呢?難道,正是因為這黑玄玉掉了,所以我才會魂魄出竅?”
恪王努力飄過去,艱難地慢慢靠近黑玄玉,他試著伸手去拿那顆黑色的珠子,沒想到,他真的拿到了!
“天哪!我竟然可以拿起它!真是太好了!”
恪王激動不已地舉起黑玄玉,說時遲那時快,黑玄玉忽然發出耀眼的光芒,帶著他往停靠在一邊的車廂裏飄去。
身不由己的他,根本無法抗拒黑玄玉的魔力,隨著它一起,落在了車廂裏的一個女子身上。
又是一道刺目的閃電劃過,這一瞬,大地被照耀得白茫茫一片。
恪王尚未看清女子的容貌,已然失去了所有的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