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我喜歡了一輩子的男子,是在到處鋪就著琉璃瓦簷,亭台樓閣的熙國皇宮內。
現在我仍然清楚的記得,當時因為要過年了,又加之皇上禦駕親征,收複了三十年前失去的故地咎城。
故而整個滄珠城,甚至是整個熙國,都洋溢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
自然,父親作為熙國附屬國的姬景侯,是要親自前往滄珠城向皇上道賀的。作為父親最為寵愛的唯一的女兒,在我的極力央求下,父親終於決定廢去以往的舊製,舍下哥哥們,帶上我去滄珠城。
還說我雖然是女孩子,可也應該出去見見世麵的。
極盡華麗的裝潢,極盡奢侈的排場,極盡豐盛的食物,極盡精彩的表演。
讓年紀小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熙國的強大與富有,並且第一次有了一股,作為熙國臣民的驕傲與自豪。
也就是在這一次華貴絕倫的慶祝宴上,我第一次見到了那個男子。
他隱在人群中淡漠疏離的血紅色的眸子,並沒有讓我感到害怕,反而讓我第一次感歎,一個男孩子怎麼還可以長得這般美好?長得這般妖嬈?
自從看到了他,我便被吸引住了心神。整個宴會中到底演了哪些節目,我一概不知道了。
我隻是就那麼緊緊的盯著他,盯著他血紅色略帶憂傷的眸子,盯著他微微垮下去的薄涼的唇角,盯著他烏黑的被碧玉簪束縛起來的發。
我好似看的癡了,又好似就想永遠這麼看下去,不要停歇。直到他毫無留戀的轉身離開,留給我一個孤寂的背影。直到父親推攘著我,叫我回去。
我才知道,哦,宴會是結束了。我清楚記得,遇見他的那一年,我八歲。
爾後的幾天,父親要與皇上商量那些,我不懂的,也絲毫不感興趣的軍國大事。自然而然的,皇上便將我介紹給了他的子女。讓這些公主,皇子們陪著我一起玩耍。
其餘人的陪伴,我都不稀罕。隻有他的相伴,才是我想要的。再一次見到他的我,反而羞紅了半邊臉頰。
扭扭妮妮中不知該如何同他交流,待我終於鼓起勇氣想好要說些什麼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他已經轉身離開了,又一次留給我一個孤寂的背影。
不過,還好,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箏。他好像就該叫這個名字,我毫無任何理由的覺得,這個名字好像隻能是他的。
以後的日子裏,我便經常有事沒事的央求父親,帶我去滄珠城的皇宮裏玩耍。父親被我纏的沒有辦法,又不忍看我傷心。隻得一次又一次尋找各種理由進宮麵聖,以此來滿足我的願想。
漸漸的,我們大家都熟識起來。我也順利的理清了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其中和我最為投緣的,就屬三公主了,她是他的三皇姐。
因著他天生血紅眸子的緣故,皇上並不喜見他。同樣的,他的皇兄,皇姐們也不喜歡和他一起玩,也會經常欺負他。
隻有他的二皇兄素和煜,會時不時的幫幫他。但是他終日繁忙,能幫得上的也就少之又少。
本來剛開始我也是幫著他的,盡量不讓任何人欺負到他。可是他好像是個榆木頭,不僅不懂我的心思,不感激於我。麵對我的熱情相助,還總是一副冷漠至斯的樣子。
好像他就是一塊寒冰,不,比寒冰還要堅硬。就算是再怎樣寒冷的冰,總會有被捂熱溶化的那一天。
可是一兩年下來,我的好從未將他捂熱過,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自尊心也漸漸的長了許多。他這樣的性子,便徹底激怒了我。想我不管是在皇宮裏,還是在侯府裏,都會有好些男孩子主動向我示好。
不管我想要什麼,他們都會竭盡全力的滿足我。甚至是我若說想要天上的星星,他們都要想盡各種辦法,竭盡所能替我去摘取。
當然我也沒有提過那樣的要求,我從來不會做任何不可能的幻想。
同樣我也知道他們男孩子的自尊心,比我還要強很多,他們在喜歡的女孩麵前傷不起,我也就不會讓他們有任何傷到自尊心的可能。
他的五皇兄還有好些大臣的兒子,都是歡喜我的。唯獨他,對我不理不問。這讓我忍耐了好久的本性,終於爆發了出來。
別人欺負他的時候,我再也不會上前去護著他了,反而還會和三公主一起去欺負他。他越是對我不理不睬,我越會變本加厲的從欺負他的快感中,討還回來。
可是縱使當時是出了那樣一口憋悶的,又不能說出來的惡氣。過後,我便會無盡的後悔起來。尤其是十二歲那一年的那一次,我想今生直到我死去,我都不會忘記的。
記得那一天,滄珠城的皇宮裏飄著細細密密的小雨。那是個新芽吐綠,萬花欲開的春天。
我和三公主還有四皇子,一起騙他說,皇上在禦花園的池塘邊等著他,喚他過去。
搬出來皇上的這種把戲,我們也是頭一回用的。雖然也懼怕皇上的威嚴,可長大了的他,對於我們以往用過的小把戲,都已經習以為常,不會再上當了。
那一天,等他匆匆忙忙的奔到池塘邊時。早已經等在那裏的四皇子,便趁他不注意自旁邊的林子裏偷偷鑽出來,一下子就將他推到了水池裏。
我們都興匆匆的湊過去,看到他在水中憤恨掙紮的樣子,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笑著笑著,我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開春的天氣依然是寒涼的,況且那天還下著小雨。我忽然便擔心他會因此,感染上風寒。本來他的身子就弱,又加上我們的欺負,經常會傷痕累累的。
有了這種念頭,我便想著趕緊將他救上來。可抬眼一看,才發現他自己已經爬了上來。渾身濕淋淋的,黑色錦袍緊緊貼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滴著水珠。
可是,那一刻,我發現他還是那樣好看。我也才清楚的認識到,不管他如何的狼狽,如何不堪。他在我心裏早已經紮了根,心裏滿當當的全是關乎於他,一波接著一波。
我慌忙走上前去攔住他,垂下頭,我聽到自己壓得很低的聲音緩緩傳出:“對不起!”可他隻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爾後轉身離開了。又一次留給我一個孤寂的背影。
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曲折婉轉的禦花園裏,再也控製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四皇子小心翼翼的安慰著我,見我隻是哭,無法節製的哭。直弄得比我大兩歲的他,更加手足無措起來。
最後,他毫無辦法,便對著我大聲喊了起來:“他有什麼好的?你這樣念想著他。他根本就是個怪胎!難道本王就一點都比不上他嗎?”爾後,憤然離去。
第二天,四皇子便跑來跟我道了歉。我們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一起玩耍起來。
四皇子頗有些扭捏的勸告我,讓我也去跟他道個歉。我想是的,我應該向他道歉的。
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在腦海中想好了全部的說詞。又擔心自己會臨時忘記,故而在腦海中背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三公主和四皇子都陪著我,一起去了他的房間。可是他卻並沒有在房間裏,詢問了他的貼身隨從,我們才知道二皇子,不,已經是太子的素和煜,將他帶出去了。
滿心失落的我,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來。心焦的等在宮門口,希望他剛一進來便能看的到我,我便也好及時向他道歉。
三公主和四皇子在一旁直念叨,可我依舊固執的不為所動。
終於夕陽落盡之後,他們的馬車便吱悠吱悠的駛進了皇宮的大門。我慌忙攔上前去,將他喚了下來。
麵對著他冷漠冰寒,又勾魂掘魄的血紅眸子,所有準備好的說詞,一瞬間都消失無蹤了。我呆呆的看了他半晌,才緩緩開口,溢出唇角的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沒想到,他卻隻是淡淡掃了我一眼,爾後冷冰冰的說:“沒有什麼對不起的。等到三年後,我離開這裏,咱們誰也不再認識誰。
當然,你也並不欠我的。還有,請麻煩以後離我遠點,我歡喜的女子若是看到,會生氣的。”
這一句話,狠狠的砸進了我的心裏。他說他歡喜的女子會生氣,他是有歡喜的女子了嗎?我心痛的難以附加,淚水忽而不受節製的洶湧而出。
自此後,整整四年,我再也沒有去過滄珠城裏那個威嚴,貴氣的皇宮。直到三公主奉旨嫁給我哥後,我才知道他已經被先皇派去了封地蘇國。
我也已經到了要出嫁的年紀,父親為我選取了好幾家不錯的親事,讓我自己選擇。可我不想嫁,我誰也不想嫁,隻想嫁給他!
三公主自然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她安慰了我很長時間。又為我不停的加油打氣,我才終於又重新拾取了四年前的勇氣。三公主說的對,既然他到現在還未成婚,肯定是他歡喜的女子不歡喜他了。
既然放也放不下,那我就應該竭力去爭取,不是嗎?
後來,我便告訴了父親。我說的很堅決,我說這輩子我誰也不嫁,隻要嫁給蘇文侯。
本以來父親不會答應的,畢竟他與別人是不一樣的。四皇子說的對,他是怪胎。
可沒想到父親,一張口就答應下來。還說什麼他沉穩鎮靜,心思縝密,以後定當會有一番大的作為。我自然也跟著歡喜不已。
往後的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時的那段光陰。隻不過,我經常要去的地方由滄珠城的皇宮,換成了蘇國禹城的蘇文侯府。
三公主便充當了當年父親的角色。成為了我和他之間的連接線,紅月老。可麵對長大了的我,麵對人人都誇讚美貌的我,他卻仍舊是以前那麼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可這次我不會再隨隨便便的放手了,因為我知道,我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恍恍惚惚中,又過去了五年的時間。已經二十有一的他,長成了一個真真正正的男子漢。依舊是通紅如血的眸子,烏黑濃密的發,黑色金邊的衣。
比起小時候的他,多了幾分堅毅,當然也增添了無盡的魅力。想要嫁給他的女子越來越多,包括權傾朝野的丞相家四小姐,包括公仲老將軍的小女兒。
他們都向皇上請了旨,可是皇上拒絕了,皇上說想讓他自己選擇婚事。
我看著越來越美好的他,獨自占有的心思便越來越重,越來越無法自拔。兩年前,父親就已經耐心的勸說過我,讓我放棄他,去尋找別的美好的男子。
我又怎麼不知道天下間好男子多的是?可是我放不下,放不下他。
後來知道他要去打仗了,我很擔心,便央求父親借給他幾萬兵馬。可是父親拒絕了,父親笑著說蘇文侯不差這些兵馬,他自己有的。
我以為父親是為自己的推遲找出的理由,便生起氣來。並揚言,隻要父親不借給他兵馬,我就不吃飯。父親這一次卻狠心起來,對於我的絕食不理不睬。
又過去兩天,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氣匆匆的去找父親理論。進到前殿,卻見到父親正在招待客人。便轉過身,欲先行離去。
沒想到,父親卻叫住了我。他笑眯眯的向我介紹那個人,他說那個人是他的門客。
由此,我才知道他真的已經不需要父親借給他兵馬了,他靠自己的威信,自己的名聲,招募了好些隱匿在江湖中的能人異士。
我不由得暗暗替他感到高興。
終於,兩年漫長的時間走過去,他得勝回朝的喜訊傳遍了整個熙國。
那一晚,我一會兒哭,又一會兒笑,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想到即將就要見到兩年未見的他,心裏無來由的就緊張不已。
還是以往的那個皇宮,還是琉璃瓦簷,貴氣逼人的皇宮。可惜,上座中的皇帝已經換了人,而當年夾坐在宴席中的小孩,如今也已經長成了可以擁有那樣年齡小孩的成年人。
我聽說皇上在朝堂中封賞了好些,跟隨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父親來之前就說過,這些立有戰功的將士,經此一封,想來就再也沒有辦法跟隨著他了。
我便也就知道皇上這次名為論功行賞,實際卻是想要將這些能人異士,拉攏到自己的帳下。我替他擔心的同時,卻又無可奈何的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而令我詫異不已的,期間卻有兩個人一上來就拒絕了皇上的封賞。我感到好奇的同時,又隱隱的有些感激他們。感激他們,寧願忤逆皇上的意思,也要忠心執著的守護在他身旁。
席間,我便見到了這樣兩個我心裏甚為感激的人。他們一左一右陪坐在他身邊,無形中就將他包圍了起來。
這是兩個俊逸非凡,幹淨清爽的人。尤其是右邊那位,一身雪白色的錦袍,白皙的皮膚,絲毫沒有受到常年征戰在外的影響。
漆黑明亮的眼睛,仿似含情帶意。微微勾起的唇角,鮮紅細嫩。這是一個比女子都要美上幾分的人,讓坐在對麵的我,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
更讓我感到些微傷感的卻是他的反應,席間他不時扭頭看向他,血紅色的眸子裏是我從未見過的柔情。勾起的唇角,是我從未發現的淺笑。
那一刻,我好似看到了滿室的光輝閃耀。那些光滑閃亮的琉璃瓦簷,都比不得他淺淺的一絲笑意。
忽然間兩年前盛行於禹城的傳聞,便不由自主的灌進了我的腦海中。難道真像那些傳聞所言,他其實是喜歡男子的?
這個認識讓我很是不安,同時也讓我堅守了這麼多年的內心,忽然間便空落出了一大片。
我惶惶不定的望著他們瞧,兩雙同樣嫵媚的眉眼裏,流露出同樣的深情不悔。我再也承受不住,這麼多年的堅持守護,這麼多年的癡心等待,難道就要這樣化為一片灰燼了?
我不甘心,也死心不下。於是,宴席散後,我不顧承受被羞辱的可能,不顧父親的極力勸阻。毅然向皇上請求將我賜給蘇文侯。
說出那句話時,我仿佛聽到自己的心碎了。可是我別無他法,畢竟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經放不下了。
我以為皇上會一口回絕我的,畢竟前有兩例,皇上都是這麼做的。可這次,好像是上天也憐憫我的癡情守護了。皇上竟然一口就答應下來,想也未想。
可是回到侯府的第二天,原本滿懷欣喜,等待著做新嫁娘的我,卻迎來了一道極盡羞辱的密旨。
皇上說,辜負我的一番心意,也實在沒有辦法。隻因為他早已經有了心儀的人,後日便會迎娶那個女人進門。
皇上還告訴我,那是一名青樓女子,但是在他身受重傷時,救過他的命。他要回報她的恩情,隻能娶她進門。
我忽然間便恨透了他,恨透了那個傷我至深的叫做素和箏的男子。我哪裏比不上那名青樓女子,可他卻寧願娶她,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可是,我在憎恨他的同時,卻又不得不卑微的埋怨自己。我為什麼就不是那名女子?
此刻,我寧願自己不是什麼郡主,也沒有如此顯赫的家世。我隻是卑微的祈盼自己就是那個救了他一命的女子,哪怕是青樓女子也甘願。
我如此低落塵埃的祈盼,也未能換回他一絲的注視。他終於還是迎娶了她,在那個我們第一次相見,全部是琉璃瓦簷,漢白玉石階的皇宮裏。
聽說前去祝賀的人很多,可惜我卻是膽怯的連房門也不敢出。我怕猛然間看到那雙血紅色的眸子,我害怕自他眼睛中看到他深刻凝望別個女子的神情。
縱使如此被他仿似無意的羞辱,縱使我也知道很多人正在抬頭等著看我的笑話,連帶著看父親的笑話。可是我,還是不能控製自己,還是會不可抑製的想他。
後來漸漸的,我便由對他的恨,轉移到了那名女子身上。那名叫做葉梭的女子。若是沒有她,若是我們中間沒有夾雜著她,那麼他娶的一定就會是我。
這麼多年的情意,我不相信他絲毫感覺不到。隻是,救命之恩羈絆住了他,讓他沒有選擇的必須迎娶她。
好長一段時間,我便就這麼勸慰,欺騙著自己。仿似隻有這樣,心裏才會好過一些。
爾後,我便借著各種借口,拉著三公主一起去蘇文侯府。並且借著三公主的身份,處處刁難於她。
當然,往往做這種事情,我都會趁他不在的時候。我不想讓他對我有任何怨恨,也不想讓他認為我是個心胸狹隘的人。
再後來,許是擔心她的安危。他便將她接去了土哇,東麵戰事的前線。我氣憤不過,也擅自跟了過去。
可是她卻告訴我,我不應該恨她的。我應該恨的是一個叫貂五的男子。
我認得這個人,他就是那個拒絕了皇上的封賞,一心一意追隨,保護著他的那個比女子都要美上幾分的男子。
葉梭卻告訴我,他其實是女子。葉梭說的是那樣堅定,那樣的有板有眼,有理有據。
又加之他對葉梭的冷淡,他從不娶妾室的做法。讓我雖然沒有相信的理由,卻更加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我便鬼使神差的聽信了她的話,將皇上騙來了土哇。果然,她果然真就是女子。貂五果然是女子的。
我在大玥國軍師的湛藍明光裏,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這個已經轉變回來的女子。
那一身雜塵不染的白衫羅裙,那一頭烏黑亮麗的發,那一張嫵媚嬌俏的顏。讓我不得不,一次次的告訴自己,她真的是女子!
我見到了他麵上抑製不住的驚喜,血紅色的眼睛裏晶瑩亮麗,顆顆飽滿的淚珠滑落出了那雙嫵媚的眸子。
他呆愣怔住,他的眼裏隻看得到她,忘記了我,忘記了周圍所有的人,當然也忘記了葉梭。
他輕輕的開口,輕輕地喚:“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