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眉眼輕柔風霜雪

橋頭上安坐著一位蒼老的婆婆,正在心無旁騖地照看著爐子上的鐵鍋,扇子一來一回,帶動的水汽隱蘊了一片。

身後,一片黑壓壓地叢林似是一張巨大的天幕,將帷幕後麵的風景掩蓋得嚴嚴實實,卷攜著濃重的壓迫感,刺激著每一個橋上之魂的神經。

那老婆婆應該就是孟婆了吧,眼前之河,也應為三途河沒錯。如此,這耳聞已久的奈何橋隻是陰暗了一些,倒也沒有想象的陰森恐怖。

顧名思義,奈何橋過,萬事皆空。所有鬼魂,不論在今生有多少放不下的事情,過了這橋,一碗熱湯下肚,便盡數忘卻。多少敗在一個無可奈何之下的事情,都可以如此透徹地在這橋上被拋下,換來一個全新的開始。

世界從來都是不公平的,愛情的傷痛教會多少人成長,能始終以澄澈見底的眼睛看待輪回之人並不多見。這世間的形形色色,人情冷暖,惹了多少眼淚,負了多少牽掛。無可奈何,卻也得坦然接受,所有靈魂無一幸免。

所以,放開所有,忘了自己,才能徹底解脫。

奈何橋為陰間入口,如此看來,這路是走對了。

比預想中行程更加順利的想法卻在踏上奈何橋的一刹那崩潰瓦解,那橋上的紅磚似是有股莫測的磁力,一旦沾到鞋底,整個人便被重重地向下拽去。

蘇鏡台心下一驚,連忙用力向上拔腳,卻因似是灌了鉛水在腳上一般,根本用不上力氣。

後知後覺地感到一種陰冷感從腳下開始往身上蔓延,轉瞬之間侵入五髒六腑。

是誰在拉她?!是想害死她嗎?!!

“小姑娘,不要怕。”

一聲蒼老的安慰從橋的另一端傳來,鏡台聞聲望去,原來是那熬著湯水的孟婆在跟她說話,“是這橋下的死水裏泡著的冤魂在拉你。”

聞言,蘇鏡台渾身冷汗直冒,使了力氣快步朝老婆婆走去。來到她跟前,婆婆也似沒有想要理她的意思一般,仍舊自顧自地扇著身前的爐火,那上麵,一鍋湯水正在咕嚕嚕地沸騰著。

就算老婆婆沒有看她,鏡台還是雙手抱拳,將禮數做足,“小女蘇鏡台,見過孟婆。”

婆婆抬頭看了她一眼,這過橋之魂無窮無盡,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這麼懂禮貌的。

往這姑娘的臉上瞧了去,頂多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模樣,細皮嫩肉的尚且張力十足。也不知道是什麼讓她這麼年輕就喪了命,沒活過女人最美的時候,著實可惜了一些。

隻是看得太多人間慘劇,唏噓之間,不過爾爾。

孟婆複又低下頭去,“這一鍋馬上就好,你且耐心等一會兒。”

“不不不,”這婆婆是把她誤認成要轉世投胎的鬼魂了,鏡台連忙擺手,“我是百花之神蓮在神上座下弟子,鳶尾花靈蘇鏡台。此番前來,實乃有要事相求於鬼嘀咕大人。”

說著,鏡台從懷裏掏出玉佩,“孟婆且看。”

原來是仙界之人,怪不得臉蛋上透著股剔透的仙氣。孟婆看了一眼那玉,便收回了視線。

對於仙界之人,她向來沒有什麼好感,但這個小姑娘卻意外地沒讓她心生厭煩。

一手向後一揮,那陰森的樹林便徑自出現一條小路,曲曲折折通向叢林深處。

諦顧吩咐過,對於仙界之人,無需報告便可放行。

“去吧,不過我家少主仍在閉關,你得等到明日才能見到他。”

“知道了,謝過孟婆。”

鏡台朝她鞠躬告別,然後轉身踏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幽靜小路。林中之景並沒有看起來那樣陰森可怖,倒像是正常的森林樣子。隻是那草木的品種十分罕見,深綠色的葉子長在幹裂褐棕的樹幹之上,給整個林子都奠定了一股子沉重的基調。

而這暗悶的樹木之中,卻有一種生命在與眾不同地喘息著。

路邊正妖冶盛開著的白色花朵,孤零零地掛在沒有葉子的枝幹上,如寒雪一樣冷傲地哭泣。

曼陀羅華,一千年開,一千年落,花葉永不相見。

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決定生生世世永遠廝守的前人化身而成的彼岸花,相念相惜卻不能相見,隻生長在無欲無求的極樂世界。花界鼎鼎有名的曼陀羅花,卻因為遊離於五行之外而不為人所見。

鏡台低下身子,細細瞧著那精致紋路的白色花瓣,慘白的顏色讓她心疼。許是出於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又或者同樣遭受著與愛人相離的疼痛,定定看著它們,鏡台竟然心生濃濃的憐惜之意,於這弱水彼岸,千萬年無生無死,也是委屈了你們。

與新的花朵朋友告別之時,一輪明月已經懸掛於天上,周遭零散著綴著碎光,一閃一閃。鏡台抬頭看了一眼天上,原來在這地府裏,銀輪也是挺漂亮的。

順著小路一直走,盡頭是一棟破敗的宅子,被輕煙慢絮籠罩在一派幽幽的氛圍之中,一盞白布燈籠高高懸掛在門口,在這陳舊的黃昏之中獨自散出幽幽的銀光,更是給這陰氣遊動之景添上了一筆蕭條的顏色。

想是那孟婆給自己引了這條路吧,倒是省了她亂找的功夫。鏡台心裏暗自又謝了一聲老婆婆,本來就是膽小的孩子,哪裏會願意在這陰冷黑暗的地方四處逛蕩。

來到門口,鏡台不知怎的,竟然突生一股熟悉之感,這磚瓦的脈絡和門上鏽掉的鐵環,在她看來,似乎是已經見過了無數次的場景。

果然,陰曹地府不是正常人應該待的地方,來了之後,她整朵花都變得不正常了。

“請問,鬼嘀咕大人在嗎?”

鏡台敲敲門,又喚了一聲。半晌也沒人應她,鏡台撇嘴,豎著耳朵聽了聽,房間裏麵似乎真的沒有人......或者鬼應聲,但是隱約中,她好像聽到了一種男人隱忍的低吼聲。

那聲音太過微弱,若有若無的,鏡台屏住了呼吸仔細聽了,方才確信那宅子裏確有痛苦的呻吟聲傳出來。並且越來越弱,然後伴隨著一聲咆哮,便再也沒了聲響。

渾身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聲音倒是與陰間的氣氛相輔相成。

難不成,那鬼嘀咕在吃人?

看這架勢,那個人現在是不是已經......

如此想法一出,鏡台先是一個激靈,然後一把推開大門,一個踉蹌......那門竟然是虛掩著沒有鎖上!

大門之內,是平常人家的院子,隻是多了些枯葉和雜草,似是大戶人家荒廢了許久的府邸。但是,那是什麼......!瞳孔一下子放大,院子中間竟然擺著一具慘白的骨架!

“啊!”鏡台尖叫一聲。

即便是花靈,即便知道這地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骷髏和鬼魂,她還是被嚇得不輕。

鏡台先是一愣,後又拍拍胸脯,自我安慰著這是陰間啊難不成你還指望著半夜遇不到鬼嗎?

可是,這骨架就是剛剛發出慘叫之人的嗎?一定是了!

可是,她是在沒了聲音後立刻就衝進來了啊......那麼就是說,鬼嘀咕在片刻之間把人殺了並且把肉體都吸食掉了?!

我擦......

鏡台沒了命一樣衝出門外,邊跑邊哆哆嗦嗦地咒罵著桓宇,這麼恐怖的人他竟然要自己來送命!這陰險狡詐的桓宇神上果然是沒安好心!

一口氣衝出門外,鏡台卻悲催地發現那條來時的小路已經不見了,門外已然隻剩下一片黑幽幽的樹林。

也管不了什麼害不害怕了,求生的本能讓鏡台一溜煙鑽進樹林裏,選中了一棵極其粗壯的老樹後麵藏好,隻留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周遭的情況。

但是,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都蒙蒙亮了,也再沒聽見有任何聲音響起來。

揉了揉酸掉的大腿,鏡台在心裏咒罵了一句,這都是什麼鬼,能不能爽快點。

卸掉了心裏的緊張,渾身的力氣也跟著鬆散了下來。靠著大樹坐下,鏡台一邊捶腿一邊想著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來時的路已經找不到了,也不知道那孟婆是賣的什麼藥。

那婆婆是要害她?不至於吧,她們無冤無仇的,那婆婆好歹也是地府正了八經的公職人員,不可能對她個沒財沒色的小花靈有所圖謀。更何況這樣子草菅人命的事情,上頭正查得嚴,她個基層幹部應該不敢怎麼樣。

對了!鏡台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剛剛那婆婆是不是說她家少主正閉關呢?閉關的話,是不能出來吃人的吧......

那鬼嘀咕怎麼說在三界也挺有名氣的,相當不至於這麼饑渴。所以,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趕緊回到院子裏,那骨架果然還端端正正地躺在那裏。靠近細細看了看骨頭的顏色光澤,應該是死了很久了。

所以,鬼嘀咕大人閉關時候打通了穴位什麼的,發出慘叫聲似乎再正常不過,這骨架和雜草荒葉一樣,應為很久沒打掃才被留下來的吧。

這鬼嘀咕大人也真是的,太不講衛生了。

如此想著,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鬆總算是得到了放鬆。大大地歎了一口氣,蘇鏡台雙手叉腰,所以說人不能沒事兒嚇唬自己玩,這來來回回折騰的真是夠虧。看了眼地上那具被隨意棄之的骸骨,原本爆表了的恐懼瞬間轉變成滿腔的可憐之意。生前是何等人生暫且不論,死後沒得安身之所,便已足夠淒涼。

本著人道主義精神,蘇鏡台想了想,雖然這屍骨已寒,還是幫他入土為安吧。

順便當給那鬼嘀咕大人打掃一下家院吧,待會她也好張嘴求人辦事。

唉,善良如她。

看了眼天色,月亮依舊隱隱約約地亮著,距離那鬼嘀咕大人出關還要一段時間。閑著也閑著,她便在院子裏找了一處角落,撿了一根還算結實的木棍子,吭哧吭哧費了老大勁兒刨出來個大坑。

對比了一下尺寸,應該夠了。鏡台拍拍手上的土,瞅著地上那副白骨架子,又有點發愁。

坑是挖好了,但是問題來了,她要怎麼幫它入土呢?難不成要用撿的......?

不要不要不要!鏡台用力搖搖頭,這個想法被立刻秒掉。

即便現在的她已經練就了一顆堅強無比的內心,她也絕對不要碰別人的屍骨,更何況這一具還是死了那麼久的,一點都不新鮮。

那要怎麼挪動它呢?坑都挖好了,絕對不能浪費掉。

鏡台想了又想,卻還是無果,最後衝著那具安靜的骨頭架子歎了口氣,妥協了。好人做到底吧,誰叫她是天下第一善良的鳶尾花靈。

脫下上身的淡紫色褂子,將它緊緊實實地將手臂裹上,鏡台拍拍兩個裹得像木乃伊一樣的手,心想著這墊上一層也算是沒有碰到了。

抓住那具白骨的兩隻胳膊,鏡台小心翼翼地拖著它往自己挖出的大坑方向移動,生怕驚擾了那不知是否已經超度了的亡靈。同時又暗自慶幸了一下,還好剛剛沒有挑了最遠的角落挖坑,不然這工程也太龐大了。

“拜托拜托,我這可是在幫你啊,千萬別散架啊......”

她可不要一塊一塊地撿骨頭,那畫麵太美了她不敢想。

還好,骨頭很聽話地沒有散掉,鏡台將依舊完整的骨架端端正正地擺在大坑裏,虔誠地彎了一下腰,“不管這一世怎麼樣,希望你下一次能投個好人家......啊!”

雖然今天在地府已經遭受到了無數次的驚嚇,她的一顆小膽子也已經縫縫補補到遍體鱗傷,可是那一具白骨突然變成一個紅衣少年這等子事情她還是沒法淡然的接受!

不過是轉了一下身子想把土推到坑裏而已!視線不過就離開了一丟丟而已!誰能告訴她那具骨架是怎麼就究極進化了呢?!

更何況,那少年是從哪裏弄了一件紅衣服套上了的!

鏡台齜牙咧嘴,往後退了三退,裝備倒是齊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