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裏擠出一聲輕哼,權當是應了她。
那人卻沒有再出聲,似乎叫她一句隻為了知道她在醒著。
整個空曠的花田一下子又陷入了無邊的沉寂中。兩處無眠,兩種心思。
她苦惱著自己的感情可否有意義,她沉默著明日未知的前路。
欲拒還迎,或者任人宰割,都是在懷疑之中,看不到自己。
這樣膨脹著的沉默,壓抑到讓人心悸。
“見萸,”鏡台撚輕了聲音,“明天你會做什麼?”
明天,你若發現我不見了,會不會著急難過,會不會滿世界的找我?
果然,見萸也沒能睡著,嘟囔了一聲,“明天啊,不知道......”
在遇到桓宇神上之前,她從未覺得時間是一種會如讓人如此百無聊賴的東西。現在的她,除了自個偷偷想著關於他的種種,似乎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她打起興趣,這樣的蕭見萸真是不招人喜歡。
不知道算是什麼答案,鏡台非常不滿意這個回答,心下了解這朵鈴蘭的心裏滿滿地塞的都是桓宇神上,便放過了這個話題。
“你釀的鈴蘭花蜜還有嗎?”
她蕭見萸別的沒有,各式各樣的花蜜卻是富有的很。一聲回答清脆爽快,“有啊。”
鏡台微笑,“給我裝一些到小瓶子裏吧。”
總是割舍不下的熟悉味道,伴著走過了年年歲歲的味道,她想隨身帶著。
如此想著,一種馬上就要離別很久的恐懼感再一次湧上心頭,隨即翻天覆地。想到前路茫茫無人相伴,鏡台眼眶發熱,淚珠子又不聽話地往下掉。
心中默念著,見萸啊,如果很久都再見不到我,你千萬不要很太想我。也永遠不要知道,這個最糟糕的夜晚,陪你說話的我,是這樣痛心地無聲哭泣過。
她掩藏得太好,以至於蕭見萸絲毫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以為是那丫頭又耍賴欺負她,便在黑暗中投了個白眼給她,毫無方向感,“自己裝,沒長手啊。”
明明是一貫的玩笑口吻,卻讓鏡台哽咽到發不出聲音。為即將犯下的過錯,為無法逃脫的別離,為雕刻在心的回憶。
本以為會迎來狂風暴雨般幼稚的反擊,卻沒想到這一句玩笑竟融到了空氣裏,沒有回音。見萸有些無奈,這丫頭的孩子氣是越來越不討喜了,“好好好,我給你裝......真是拿你沒辦法,那你明天記得提醒我。”
鏡台吸了吸鼻子,努力將顫抖的音節咽下去,“嗯......”
“見萸啊......”
明天以及日後不知道多久的日子裏,我不在,你要幫我照顧好師父,他若是又跟允昌神上鬧脾氣了,千萬要勸好他;
明天以及日後不知道多久的日子裏,我不在,明天以及日後不知道多久的日子裏,我不在,幫我看好無克,不要生我的氣,也不要找我,我一定會回來;
明天以及日後不知道多久的日子裏,我不在,你也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讓那個桓宇神上占據你太多思想,他配上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你;
為了喚不回的追憶,為了活下去的我們,為了苟延殘喘的未來......見萸啊,我是該揚起笑臉再對你說一聲謝謝,還是跪下來,道聲對不起。
“嗯?”
鏡台勾了勾嘴角,兩行清淚卻隨之滑落。
“謝謝你。”
見萸笑,卻笑得神色複雜,“謝什麼,你傻啊。”
“沒什麼,晚安。”
“晚安。”
陽光依舊洋洋灑灑地鋪滿大地,似是悲傷從未光臨。日升日落,月圓月缺,從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黃土灰塵,肉體靈魂,永生或是毀滅,於這芸芸眾生而言,又有什麼關係。
蓮在打開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味道,果然,失了一味熟悉的清新,這早晨也就失了原來的甜美樣子。
搖頭歎息,那個小丫頭,還是走了啊。沒有能力留住她,讓她一個小女孩孤身一人去麵對未知的風險,是他這個做師父的失職了。
在那麼多大風大浪中摸爬滾打而來,蓮在早已熟諳,天命輪回,一切都在定數之中,再想違逆也是枉然。
所以,即使知道鏡台喚醒了通未術靈,他這個做師父,也沒法阻止些什麼,即便他知道,練成通未之術者,十中八九凶多吉少。
來到百花田中,陽光晃得刺眼。鈴蘭和鳶尾仍舊打成一片,紫紫白白,花開依舊。
“見萸。”
男人開口,隨即便看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從一朵白花中飄出來,落到地上,化成妙齡少女,恭順得回答,“師父。”
蓮在點頭微笑,“為師之前教給你的讀心術,可有練好?”
不知為何師父突然提起讀心術,近日來見萸把法術功課疏忽了不少,有些心虛,“回師父,見萸已經將口訣熟記於心。”
至於要打通那幾個穴位的事情,她早就忘到了腦後。
蓮在‘嗯’了一聲,又說,“背與我聽聽。”
背口訣難不倒她,這十六個字她當天就能背得熟練,不像鏡台那個小傻子,怎麼下功夫也隻是記住了第一句。
“乾坤屯蒙需,訟師比小履。泰否同人有,謙豫隨蠱臨。”
蓮在又點點頭,以示肯定,“不錯,”拍拍見萸的肩膀,這丫頭倒是出落得越發漂亮了,“其中奧義,可已體會一二?”
見萸本以為逃過了師父的檢查,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句,抬頭不解地問道,“師父之前不是教導見萸說,無需理會口訣含義,隻需熟記便可?”
是如此說過不錯......“嗯,師父現在改變主意了。”
“......啊?”見萸睜圓眼睛,師父你真是......
“以前,隻是希望你們兩個會個皮毛便好,這等子歪門邪道,會多了,沒什麼好處。”但是現在不同了,他的另一個徒弟已經在禁忌之術上無法回頭,他就必須得教會這一個徒弟,讓她習得可以與通未之術相抗衡的法術。
雖然,作為鏡台和見萸的師父,他蓮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有一日,她們兩個不得不站在對立麵上,你死我活,隻能其一。而他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現在,為師將此術之心經傳授與你。你需沉心靜氣,細細揣摩,才有望體會其中奧妙通義之一二,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無達大成便不許出關。”
蓮在說得嚴肅,臉上是少見的毫無喜色。見萸知道師父是認真了起來,自己也端正起來“徒兒遵命,謝過師父。”但是,隻有自己需要閉關悟心經嗎,“師父,那鏡台她......”
“無需理會,為師自有安排。”
言罷,還未等見萸應上一二聲,蓮在紅袖一揮,霎時間,見萸便已置身於一間四周封閉的白色屋子內,無門無窗,無縫無隙。
“待你通悟心經奧義,便可自得出關之法。記住,心無旁念,方可通曉大成之皮毛。”
古老而沉重的探心閣裏複又恢複了陰曹地府該有的死寂,窗戶上那盞燈籠又被糊上了一層白紙,厚重而壓抑。
鏡花婆婆看著那個倚在窗邊發呆的男人,不免有些憂心,“少主,這耳朵可還好用?”
男人聞聲回頭,朝她微微咧開嘴角,“還好。那女子可已投胎轉世?”
果然還是有心的,她家少主一直都是這樣心軟的人啊。鏡花婆婆心疼這個堅強的孩子,那看似簡單的雲淡風輕是在刻骨折磨之後方才練就出的坦然無謂。她一直都知道,以古怪冷血而聞名三界的鬼嘀咕,其實是心地最為柔軟的孩子,隻是他毫無防備的善良見了太多人心的險惡,才不得不築起重重的保護殼,來延續已然苟延殘喘的生命。
“嗯,給她找了個富貴人家。即使聽不到聲音,也可保了她衣食無憂。”
男人頷首道謝,“有勞婆婆了。”
也算是對那可憐人的補償了吧,誰讓她動了情,然後迷了心。
鏡花婆婆微微一笑,眼角的細褶慈祥而和藹,“今日又是十五月圓,少主可是覺出有何不同?”
“嗬嗬,”聽了這話,男人微微低頭,苦笑一聲,“還是老樣子,看來是躲不過去的了。”
鏡花婆婆了然,沉默著沒有出聲。本就沒有抱有多大希望,千年的頑疾,哪有說一對耳朵就給治好的。
片刻爾爾,男人抬頭,臉上已然是清明了神色,“婆婆守著奈何橋已經事務繁忙,還要勞煩再念著諦顧。”
老人複又一笑,“少主不必掛心,老身答應過主人,要護少主安好。時至今日,已經是失信於主人。”
男人踱起步子,走到牆上之畫前麵,畫中女子眉眼溫順的恬淡笑容讓他心安。
“婆婆千萬不要這樣講,都是諦顧的命數,誰都逆不了。”
妄想了千年,也還是敲不開命數的枷鎖,他累了。
景苔,你不會回來了,對不對?
我找了這麼久,卻還是喚不回你,為什麼你死了,我卻還活著。
為什麼你都離開了這麼久,我卻執念著不肯放下過往的溫柔片段。
景苔啊,我該拿你怎麼辦。
蒼白骨節的細長手指柔柔撫上畫中之人的眉眼,似是重了力道便會打擾了她一般,“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啊。”
不然,怎麼就是不肯抽離開自己的回憶,讓他不能停下,卻也找不到繼續的理由。
他還是這般不肯放過自己,絕望而輕顫的語氣讓鏡花婆婆聽著揪心,“少主......”
男人沒有回頭,隻是淡淡的一聲打斷了她,“婆婆,對不起。”
聞言,幹涸了不知多久的淚腺輕微發熱,老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阻止自己繼續回憶已經過往了許久的從前,“婆婆,從來沒有怪過你。”
“我知道。”
諦顧揚了嘴角,臉上的笑容卻是無比淒涼。他的景苔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麼,自己癡迷於練功而冷落她的時候也是,獨自一人去尋仙道時拋下她自己的時候也是,甚至於毫不猶豫替他擋下那一枚驅魂針的時候也是。
他的傻景苔啊,為什麼就是從來都不肯說一聲抱怨。這樣,也就不至於在這千百年的歲月之中,讓他固執地恨了自己這麼久。
老人想開口安慰點什麼,這樣悲傷的諦顧讓她不忍,“少主不要再......”
男人卻轉過身來,眼裏浸滿的淒楚神色決絕而迷惘,“婆婆先去忙吧,我想和她待一會。”
畫上的女子,依舊是眉眼輕柔的淺笑樣子,淡風卷雲,一如千百年前。
她永遠都不會變了,他卻不斷地腐爛著。
永遠不會忘記的,離家前的最後一麵,她是那樣安然的倚在門口。麵對他毫無預兆的遠行,沒有一句質問,沒有絲毫憤怒,隻是平靜地道出‘你若是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那便去吧,好好照顧自己’。他微微點頭,習以為常,甚至都沒好好告別,便轉身離開了。
雲淡風輕是景苔,隻是那眉宇之間的無可奈何又怎麼騙得了人。
人情的風霜雪雨,她都懂得,他不喜歡別人打擾,她也都了然。融不進他的世界,她便乖乖地守在一旁,隨叫隨到,無怨無悔。
她永遠都微笑著,以最為清潤的姿態,對一切的肅殺都溫和以待。
不是不懂,不是抗拒。她也怕分離,也怕痛苦,更怕空蕩蕩的房子裏隻有她一個人,卻還是坦然接受了他的離開,背影清冷冰得心坎兒疼,她也隻是輕輕道了一聲好好照顧自己,再沒多言語一句。
從頭到尾,她都是看得最透的那個人。
諦顧苦笑,眼角已經點點晶光。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麼,他願意傾盡所有,隻要可以回到離家之前,補償給她一個輕輕的擁抱,即便索然無味,也算是了然了自己如此之久的遺憾。
波瀾不驚才是她。隻是景苔啊,你明明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執拗地不肯開口?
現在,隻留下濃墨重彩的紅色留給他獨自悔恨,這又算什麼。曾經想要獨立於天地之間,坦坦蕩蕩的願望,現在看來,又是多麼無聲而沉重的諷刺。不喜歡別人打擾自己,他一直固執地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成長,用最為炎涼的心態去冷凍她從未離開的關心。
這份疼痛,這輩子我已經沒有耐性再去消化一次了。
所以啊,景苔,你真的不回來了嗎,你真的就舍得這樣耗著我嗎。
諦顧靜靜地立在紅色畫像之前,沉浸在往事的悲傷中無法自拔。直到周身一點點變涼,困意翻天覆地地襲來,諦顧才反過神來,向窗外,已然是夕陽西下。
月圓之時,是骨噬蠱發作的時候。
百年之前的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明知結果,自己卻束手無策。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月光漫撒,會將他的意誌和肉身盡數抽離,讓他以一具無生無息的白骨之軀,熬過這個冰冷孤獨的夜。
然而如今的諦顧已然可以安靜地等待那份沉重襲擊神經,因為他已經再沒有什麼妄念了,無外乎是日日祈禱,能再看她一眼,能有一個機會,像她守護著他那般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十年,百年,千年,倘若能一直下去,那麼他諦顧也算是有福氣了。
地獄較之於天堂,不過是一念愛恨。
小橋死水,昏黃一片。如同是沙子鋪就的一幅畫麵上,卻無端點綴著一片血液一樣的紅色,緋紅燦爛,張揚著前世今生那些不為人說的往事。
那是曼陀沙羅在肆意地吟詠著通往解脫的輪回,淋漓盡致地扮演著接引使者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