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陪葬

“得得得,你呀……”金千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棉被,剛想囑咐他兩句自己好躺下裝死,沒想到外間這就熱鬧了起來。

“聖上?聖上您可來了……”

幾個貼身的內侍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張嘴就是哭,可也確確實實的把人攔在了外麵方便了金千影躺好裝死。等到那人終於推開房門之時,沈昌臨也已經裝好了一副悲切樣子,見她來緩緩的轉身,行禮,口中壓抑不住的悲傷道:

“臣,見過陛下。”

一向甚少表情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倉皇,安然看了一眼沈昌臨,便直直的朝著金千影的床鋪走去,嘴裏問著:“太醫是怎麼說的?怎麼隻你一人在此?”

“方才太醫開了藥下去熬煮了,臣進來的時候,正碰上王爺有精神,喚臣過來說了兩句話。”沈昌臨聲音中帶了些嘶啞,聽來像是剛剛啼哭了一番,可安然竟然像是沒有發覺一樣,隻自顧自的走到金千影的床邊,皺眉道:“太醫可說明了王爺到底是什麼病?要用多少藥?幾時才能好?”

沈昌臨在他身後悲戚的搖了搖頭,聲音輕微的道:“太醫……隻說祈求先祖福澤深厚,必能庇佑王爺。”

安然聽後大怒,止住步子站在離床帳不遠的地方,斥責道:“無能的東西!王爺病成這樣,竟用這些胡話來搪塞朕!”說著又疾走幾步,像是要掀開床帳查看,沒想到裏麵的金千影卻忽然嚶嚀了一聲。

沈昌臨輕咳了一聲,勸誡道:“聖上還是在外觀看吧,王爺的病來的太快,未知會不會傳染,若是連累了龍體就不好了。”

安然悻悻然的收回手。她當然不是因為怕金千影傳染於她才會這樣,隻是她也知道金千影向來待她不怎麼親厚,連見她一麵都是極盡厭惡的,剛才那下恐怕也是聽出了自己的聲音,示意自己不要接近罷了。

“朕已經命整個太醫院待命了,待到查清什麼病症,便會治愈的了。”一番話與其說是打算,更不若說是某種暗示,沈昌臨偷眼看了看立在帳前的安然,放輕了聲音道:“方才王爺還清醒之時,倒是與為臣說了幾句話。”

安然眉頭一皺,偏過身來看向沈昌臨:“何話?可是關於皇兄病情的?”

“倒不是……”沈昌臨刻意讓眉眼之間染上幾許蕭瑟,開口又多了幾分涼薄之意:“王爺自知身上這病來的太急,恐怕是……”沈昌臨搖了搖頭,神色似有不忍,過了一會兒才接口道:“王爺隻道還想再見一麵先皇,說不至於抱憾。”

“糊塗!”安然身形未動,低喝的一聲中卻是已經帶上了幾分戰栗,她轉回身來,怒瞪著已經矮下身行禮的沈昌臨,斥道:“皇兄正當壯年,又有曙國列祖列宗天恩庇佑,如何會抱憾?”

沈昌臨聽得有些奇怪。暗中有小九九的人是他,怎麼這位安然公主倒是先亂了陣腳,可當下隻得硬著頭皮說道:“臣知錯。隻是王爺這病確實來的詭異,未知不是太過思念先皇所致,陛下要不要考慮通知一下先皇,說不定王爺見了先皇這一麵,就會好了的。”

安然卻是已經著急忙慌的又轉了過去,眼睛直直的盯著金千影的床帳,神色複雜。嘴上卻隻道:“皇兄是斷斷不會有事的。不需讓先皇回來探望。”

沈昌臨還想再說點什麼,可是安然已經身子一頹倒在了床前,倒是把他嚇了一跳。

金千影上回被人下毒之時,千眠也是這樣喃喃念著什麼,雙膝一軟跪在了他的榻前,流淚流了一天一夜。

太過相似的場景,卻讓沈昌臨倏忽冒出一點疑惑來。

千眠跪是因為這是她的親兄,是她這十七年來所能指望的所有,那這個安然又是意欲何為?若是在這種情景之下還要模仿千眠,倒真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床榻之上的金千影顯然也被驚動,微微的動了幾下身軀,安然看著,便如看見了希望一樣,跪行了幾步到他床前。沈昌臨在旁邊看著,卻是淚珠兒悄然無聲已經滾了一臉。

“陛下不必如此傷懷……”沈昌臨拱手勸道:“王爺隻是一心思念先皇,若是陛下有法子將先皇找回,王爺肯定不日便會痊愈的。”

他的本意隻不過是想把先皇找回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讓他的老婆孩子一起使勁兒把千眠給換回來,沒想到這個安然竟然會如此傷懷,倒讓他看著那與千眠實在神似的麵容有些不忍。隻是安然進宮統共才這麼些時日,金千影對她又不親厚,她怎麼會對他有這麼深厚的感情?

“將先皇找回?”安然手撫在榻上慢慢的抬起頭來,嗓音裏還帶著哭泣過後不能自製的顫抖,隻是她微微回過頭來,讓沈昌臨得以看清楚她的眼神。

那是一種悲切至極的眼神,微微發紅,像是從地獄間爬出來的厲鬼,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卻又實在免不得要心生憐惜。

“我知整個皇族都視我為笑柄,可那又如何?我本意隻是要活下去,不管是以什麼身份,販夫走卒也可,九五之尊亦可!隻要能活下去,我不在乎以什麼麵目!”安然的聲音有些喑啞,卻是已經狀似瘋狂,她緩緩扶著床幔站起,細弱的身形不住的顫抖,似乎上剛才一跪傷到了膝蓋,站立有些困難。

沈昌臨隻是默默的看著她,不再多發一語。

安然回頭看他,泛紅的眼睛中掠過不屑的笑意:“你懂什麼?豪門的少爺怎麼會懂得我們的要活下來的痛?從小就被遺棄在路邊,吃穿都要向人家討要的生活你們知道嗎?那種自己每一天的生活都寄托在別人同情的目光中的感覺,你們知道嗎?我隻不過是想活下去!所以才來了這裏,我並不想霸占誰的什麼東西,也對那個冷冰冰的皇位沒什麼執念!我隻不過是聽了父皇的命令,喊他父皇,”安然反手一指床上的金千影:“喊他皇兄!我並沒有做錯什麼,卻要接受你們每個人的為難!你們道我血統低賤,可我也並不想在這人上人的地方受你們的侮辱,這比在路邊乞討的時候被人輕視的感覺好不了多少!”

安然是乞兒之女,從小就跟從瞎母在路邊討食為生,五年前其母染病身亡之後她就開始四處流亡,終於在一年之後遇見了出宮的先皇,先皇看她麵目隱隱與千眠相似,便將她接到宅子中暗暗培養,以作他用。這些沈昌臨都知道,隻不過調查來的消息永遠沒有一個人親身經曆的那麼真切那麼哀婉,他低著頭,似乎有些不敢麵對她。

她說得對,她並沒有錯,被先皇接回去培養不是她能選擇的,被送到皇宮中代替千眠也不是她能選擇的。隻是這個替代的人選一旦出現,對於千眠來說就是個太大的威脅,沈昌臨不能放任這個威脅不管。隻是……卻好像連累了這個無辜的姑娘,看起來她比千眠還要小一些的。

“現在陛下是一國之主,隻要不自輕自賤自然是沒人敢輕視陛下的,還請陛下注意自己的身份。”沈昌臨淡漠的拱手行禮,眼睛卻始終不敢看她。

成日裏待在千眠身邊鬼混,沈昌臨也不是那種不體諒人間疾苦的。隻是他也明白,天下疾苦那麼多,不是他一時憐憫就能挽救的,更何況眼前這個身著華服的疾苦之人,似乎完全不需要他的拯救。

她卻是隻是一枚棋子,卻偏偏落在了他欲行的軌道上,他隻能是先將她鏟除再作他想。這天下人那麼多,他要憐惜一個,就必定要虧欠另一個。這次,他勢必是要虧欠於她了。

安然聞言微微一笑,極為諷刺:“這時了你倒是還喚我一聲陛下,沈愛卿,足可見你忠心啊。”她抬手將臉頰上斑駁的淚痕拭去,走到沈昌臨身邊,低聲道:“隻是不除我,你就無法讓你真正的陛下回來是不是?”又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笑道:“你跟皇兄,不過都是一樣的心思罷了,嫌我占了你們的好主子好皇妹的地方!可那明明是她自己辦事不力才會被父皇替換掉,我又錯在哪裏?”

那聲音蘸滿了絕望,竟是有些歇斯底裏了。

沈昌臨微微垂首看她,也是低語,仿佛怕驚動了床榻上的金千影:“陛下又何故如此,您已經是這曙國的天子,便一直都是這曙國的天子,臣隻不過是給陛下出個能快些治好王爺的法子,陛下又何故說這麼多平添自己的傷心呢?”

“嗬。”安然低笑一聲,竟然是如看透紅塵一般,她將自己的額發向後擺了擺,不經意的又露出額角那條青色的花蔓,回頭看了一眼金千影,道:“父皇如此護他,不惜以人姓名做陪葬。不過既然是有了真正的曙皇骨血給我陪葬,我一個乞兒倒也不算冤枉。好歹黃泉之下,還能吹噓說自己曾當過幾日的皇帝呢。”沈昌臨聽她這話說的古怪,剛想開口,不想她又是一句接了上來:“不過,這皇帝的位子,做的還真是不舒坦呢。”

卻見她袖口中冷光一閃!

沈昌臨眼疾手快的握住她的手腕,果見是一把鑲嵌了寶石的匕首,與千眠常用來傍身的那把無異,當即冷下了聲音道:

“陛下這是為何?”

安然冷冷的看著自己被捏住的手腕,也不掙紮,隻是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來,緩緩道:“沈少爺不是要我找回先皇嗎?我便用我這條命,全了你們皇家的天倫之樂啊。”

“你說什麼?”沈昌臨驚疑之下手上沒了力道,安然登時疼的皺緊了眉頭,沈昌臨便鬆了手,不過也拿走了她那把匕首。

白皙的手腕上已經是幾道指印,安然卻並不看,隻是有些出神的盯著地麵的某一處地方,道:“父皇曾說,我從接了這把匕首之時就是他的義女,我的任務是保護金千影和曙國江山,隻是兩者衝突之時,我需得舍後者保前者。自我得了命令要進宮以後他就不再和我聯絡,隻說要是我保護金千影不力,便用這把匕首自盡了事,想必他會把接替之人再次送到曙光。”說罷嘴角竟是扯開了一抹淒涼的笑,像是在笑自己的命途多舛。

沈昌臨聞言先是驚訝。他也知曉先皇撫養千眠的意圖,也見過那把匕首,隻是還沒想到他竟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然後便是失望。看來從安然這裏找回先皇的計劃要泡湯了,還難為安然以為自己的命數將盡,竟將心中的苦楚都對他說了個清楚。

歎了口氣,正在思慮用什麼方式把這件事的始末告訴眼前的帝王,床榻上的金千影卻一躍而起,把被子踢到一邊,自己撥開床帳走了出來,對著安然嗤笑一聲:“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把匕首,看來以後是得保全我自己的身體了。若是我碰破塊皮兒扭到個腳的,你不是還要剜自己的肉以示你的失職?”

安然被突然而起的金千影嚇了一跳,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起來倒是跟千眠真的相似了,沈昌臨微微一笑,正想要引她出去將事情的始末講給她聽,金千影卻已經大搖大擺的坐在了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道:

“沒什麼事兒了,你回去老老實實批你的奏折吧。本閣主就是閑的太無聊,裝死一下玩玩,”察覺到安然還在愣愣的瞪著他,歪頭粲然一笑道:“還是你有什麼意見?不爽我耍了你?”

“臣妹不敢……”安然被金千影嚇唬了這麼多時日,早就練成了反應,看他的笑直覺就是矮下身子去請罪,隻是沒想到話還沒說完便被身旁的沈昌臨給扶了起來,回頭看卻是他溫和的笑顏:“今日之事權當是我們對你不起。隻是日後你大可不必如此自怨自艾,你已是曙國的皇,沒有人敢對你說三道四的。”

當下竟感覺耳根一陣賽過一陣的熱了起來,安然飛速的低下頭,半響又點了點,用細如蚊呐的聲音道:“那……如果皇兄沒事的話,臣妹就先行告退了。”

“走吧走吧,”金千影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平心而論他真的還蠻討厭這種繁文縟節的,尤其是這種繁文縟節還是在一向沒規矩慣了的千眠身上體現出來,這怎麼能不讓他心煩,隻是和安然這個人卻無太大關係。現在聽她說了這麼多話,他對她的神色也稍稍緩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