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河邊之戰中窺破雲裳的心事,原承天對此女的惡感無形中消除不少。
此女雖處處與他為敵,那也隻是雙方所處立場恰好不同罷了,仙修之士,其實本就敵我不定,更何況細細想來,雲裳對自己也未造成多大的傷害,既無傷害,也就談不上仇怨。
更何況他此時修為高出往昔太多,其心境自是不同,於恩怨二字越來越瞧得淡了。
可是獵風就不同了,身為侍將,獵風自會將所有與自己為敵者視為仇讎,而女修比之男修,也更易記仇一些,兼之獵風所修的七情心法,是要快意恩仇方得其妙,若強自壓抑,於修為精進,反倒有損。
若是獵風執意履行與清越之約,去奪雲裳的七靈琴,原承天的立場也就隻能是聽之任之了。
雲裳聽到身後腳步聲響,緩緩轉過身來,等瞧見了竟是原承天和獵風,那臉上的神情,卻是雲淡風輕,甚至還輕輕一點螓首,嘴色露出一絲微笑來。
原承天甚感驚訝,這雲裳獨自一人,與宿敵狹路相逢,卻能這般淡定從容,可見其所修心法,自有其獨到之處。
原承天也不說話,略一點頭之後,就抬眼瞧向雲裳所看的玉牌,其實他不肯說話的目的,也是存了一點心思,就是怕獵風認出雲裳來,至於他為何會生出維護雲裳之意,想來除了河邊之戰的緣故外,亦和近年所悟有關了。
修士的境界每修行到一定高度,就需要到紅塵中曆練一番,此種曆練,不求修為有增,隻求經曆世間悲歡,人心善惡,以便從中得悟天道玄機。
人本來就是最近道體,可也遠非十全十美,如自私貪欲之念,眾人皆備,隻是或多或少罷了,正因為此,若想求長生之道,就需斬斷七情六欲,以近天道,而七情之中,怒,哀,惡三字,豈非就與仇恨有關,既屬七情,正該設法斬去才是。
如今原承天麵對雲裳這位昔日對手,卻能不生怒,惡之念,也可證他近年來的心境修行大有進步了。
至於獵風所修的七情心法,表麵瞧來大違天道,其實創此心法者卻是用心良苦。所謂龍分九種,人各有異,這世人之中,偏是有人性如烈火,若讓他修心定性,壓抑心中七情六欲,還不如讓他死了幹淨。
若是這般性情的人,於仙修之時,自然諸多障礙,要是沒了七情心法這種無上法訣,隻怕再無翻身之日了。
而修行七情心法之後,卻是情緒越得激發,修為進境越速,可謂是天下至情至性者的福祉了。
而要其玄奧,則在於世人逞情快意之後,往往會內生空虛之感,覺得欲望得逞的滋味也不過如此,渾沒有事先想到的那般愉悅,由此方可躬身自警,自反而縮,最終可與仙修諸多主流心法殊路同歸。
卻見那玉牌上約列有三四十種物品的名稱,這與其他玉牌動輒百項千項相比,可謂廖廖無幾了。
細瞧這些物品的名字,原承天卻是暗暗吃驚,那玉牌上分明列著“七分四,亂雲蒿,照山白屈……“皆是劇毒之物。
原承天既是吃驚又是狐疑,要知道世間的劇毒之物凡人雖是沾不得的,仙修之士卻是不怎麼懼怕,哪怕是極毒極純之物,也隻是靈修之士會多些擔心罷了。
這世間真個兒被毒藥毒死的修士,雖不能說絕無僅有,可也是屈指可數了。
因此這世間的毒藥,仙修之士用得著的實是不多,唯一的用處,隻能是在煉丹時用為輔料,調合陰陽君臣罷了。既然毒藥在仙修之士所用不多,這塊玉牌自然觀者廖廖。
那麼雲裳觀此玉牌,卻是何意?若說她想調合一種毒藥來害人,倒是件笑話了。她手中的瑤琴,分明就是一件殺人的利器,哪裏用得著毒藥。
雲裳瞧了瞧玉牌,又瞧了瞧原承天,一副欲言又止之狀,而瞧其神情,似乎有一種悲不自抑之態,原承天雖不能完全猜透,心中大致也明白了一些。
隻是恪於他與雲裳昔日的仇怨,又要照顧到獵風的情緒,他也不便主動開口,不過他於神情之中,自然將敵意盡去,想那雲裳亦是極知機的聰慧女子,應該明白自己的立場了。
雲裳凝神片刻之後,果然鼓起勇氣,道:“不敢動問……“
這四字一出,原承天原以為獵風定然會有所表示,卻不想獵風直若聽而不聞,仍是抱臂立於原承天身後,隻是其兩道細眉,卻微微擰了起來。
“……原道友,雲裳是想請教,這世間可有一種毒藥,能使人容貌變得醜些?最好是那種服用之後,就再也無計化解的毒藥才好。“說到最後,聲音幾不可聞,可話中的悲切之態,卻是畢露無疑了。
原承天皺起眉頭來,道:“莫非是有人逼迫於你?“他側過身來,瞧了獵風一眼,見她仍是不動聲色,心中倒覺得納罕起來,獵風今日怎麼像是改了性一般?
雲裳苦笑道:“原道友舉一反三,實在是聰慧的可怕了,雲裳隻說了一句,原道友就猜出端倪來。不錯,若非是有人相逼,雲裳怎肯舍去天一宗這個天大的後台,去投靠清虛宗去了。“
原承天點頭道:“以你的相貌,也難免讓人生出歹心來,卻不是何等人物,竟做出這等下流的勾當。“
雲裳歎道:“左不過是雲裳命苦罷了,至於那是何人,倒也不必提起,這世間的好色之徒大有人在,縱逃得了一個,也難免不遇到另一個。雲裳隻恨這具臭皮囊,被父母生得略齊整了些。“
雲裳既不敢提及此人名姓,可見其人必是天一宗的有力人士,於是道:“清虛宗既能收留了你,莫非也無能力化解此事嗎?“
雲裳道:“清虛宗為天下宗的藩宗,我此次來到清虛宗,也算是一樁公務了,這還是多虧了淩雲仙子一力成全,可是不管如何,我此身終究還是天一宗的人,哪怕在清虛宗借住個十年八年,最終也是要回去的。“
她目中盈盈有淚,與昔日的驕橫冷騖可謂天壤之別了,而瞧其此刻的神情相貌,怕是隻有“楚楚可憐“方可形容。
原承天道:“這世間的毒藥,的確是有不少能改變相貌的,可對你有心之人必是仙修高士,你這些手段,又怎能騙得過他?且不談他必有方法能還你相貌,單是你自毀相貌之舉,就是大大得罪了他,以你此刻的修為,哪裏能逃出他的魔爪。“
雲裳泫然欲泣,卻堅忍著不在原承天掉下淚來,勉強笑了笑道:“多承原道友指點,想來這也是我的命數,又怎能改得,也罷,此人妻妾成群,就算是圖我相貌,也不過是一時新鮮,苦捱個兩三年也就是了。“
對原承天襝衽為禮,轉身便走。
獵風忽的向前一步,攔住了雲裳的去路,道:“雲裳,那人究竟是誰?你何不說個明白,獵風不信天一宗盡是無恥之徒,就無人敢與你做主?就算如此,遇到這種事情,主人也要袖手旁觀嗎?“
原承天不由笑道:“獵風,你今日表現,我有些瞧不明白了。“
獵風道:“主人有何瞧不明白?獵風雖恨雲裳入骨,卻不是落井下石之徒,雲裳這女子已被人欺淩到這種地步,獵風又不是鐵石心腸,自是看不過去的,我雖對清越說過,有朝一日必要奪琴相贈,可也沒說必在今日。“
原承天歎道:“獵風,你可知你今日心生慈悲之念,卻是何故
?“
獵風低頭尋思了片刻,慢慢抬起頭來,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原承天見獵風這麼快就領悟過來,心中大是欣喜,其實主侍二人這番對答,其話中要旨,就在於昔日玄焰穀的巨禽說的那番話了。
昔日原承天與獵風的修為弱過雲裳不少,既與雲裳對敵,不免是苦苦掙紮,仇怨於之深種,也就不言而喻。
如今再度相逢,雙方的修為對比恰好翻轉了過來,以原承天此刻修為,對雲裳自是舉手可殺,而獵風若想誅殺雲裳,也不會費多少手腳。
但不想這強弱易勢之後,二人對雲裳的仇怨反倒減輕了不少,如今又聽聞雲裳遭遇,二人心中的惻隱之心,也就自然而然的顯現出來,這豈不正合了昔日巨禽所言的“唯強者方能慈悲”的本意?
這紅塵曆練的妙處,就在於時時可悟玄機,主侍二人至此也不得不讚歎,這番曆練,實是得益不少。
這主侍二人打的啞謎,雲裳自然是聽不明白,不過原承天與獵風一番好意,她卻是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的。
可是她低頭尋思一番,卻搖了搖頭,她所得罪之人,其修為可比原承天強得多了,更兼有天一宗為後台,哪裏是能輕易搬倒的,實不必因己之故,將二人牽連在內。
正想開口告辭,忽聽一人笑道:“雲裳,果然是你。”
卻見繁花叢中走出一人,身穿淡青法袍,頭戴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瞧來也算瀟灑風流,隻是此人身高不足五尺,雖是麵帶笑容,可神情陰騖,便是於大白天見到,也讓人生出寒意來。
而雲裳瞧見此人,臉色刹那間就蒼白如雪了。
(今日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