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侍已做完自己所能做的全部,但仍舊不能挽回那滴墜落的仙血星芒。
生死之間的巨大恐怖,此時此刻他感受的異常清晰徹底。
還來不及去體會身上刀傷帶來的生命流逝,還來不及去感歎並不漫長的十九年短暫人生,連回光返照這種正常死者都可享受的最終歡愉都成了奢望,隻能看著那點滴璀璨緩緩落入荒原的大地裂土。
安化侍閉上了眼睛,腦子裏的思緒停滯在一碗冒著熱氣的樸素花粥上。
他忽然沒那麼害怕了,左側嘴角微微抿起,勾出一抹頗為滿足的笑靨。
一次呼吸。
兩次呼吸。
十次呼吸。
預想中的天崩地裂沒有出現,毀滅城池的恐怖波動也沒有出現。
他的耳畔傳來一絲絲破土聲,和萬物複蘇植被生新芽一樣靈動。
安化侍緩緩睜開眼,竟發現仙血落地之處長出了一顆茁壯的小樹。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伸展軀殼,沒過多久便化成了一株與功德林中一模一樣的蒼鬆翠柏!
可能是因為有仙血滋養,也可能因為死掉的林昇是位藏境大修行者,這棵樹比功德林中更加盤虯臥龍。
樹幹上有許多處類似囊腫的鼓包,糾結著堆到一起形似一張憤怒的人臉,正是林昇瀕死前的神態模樣。
“能成為仙血澆灌下紮根荒原的第一棵樹,你也算是光耀門楣了。”
安化侍勉強喃喃一嘴,隻不過有件事他不知道。
就在林昇死亡之際,遠在西梁王朝的林家藏刀閣裏,刻有林昇名諱的一塊供奉名牌碎成了齏粉。
不多時,兩名刀客風風火火地衝進了藏刀閣。
其中一位黑發獨眼,背負重刀,穿著一身獸皮拚接的棉襖,個子不高卻自有偉岸氣勢,指節寬大攥拳若鋪首銜環,竟是出現在望鴣樓下的藍晏池護將林奕。
另一位乃是一看似年過半百的精壯老者,豹頭環眼一身白狼大氅,隱隱有雄渾莫測的真氣源流縈繞體魄。
“爹,大哥他的寄靈牌碎了,難不成說......”
此刻的林奕雙目赤紅如血,好似一頭蟄伏隱忍的蠻荒凶獸。
老者此刻亦是麵目悲戚,來到近處仔細查看一番後,渾身不住地顫栗起來。
不管是老年喪子還是至親離世,皆是人世間有情有義之人難以逾越的心結兒所在。
西梁男兒皆豪邁血勇,大悲大喜皆埋藏心底隱忍不發,此刻這對懷揣巨大悲傷的父子便沉浸在此般痛苦折磨之中。
修士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隻要還未達到真天境飛升成仙,就不會完全斬斷紅塵中的七情六欲。
即便是西澤大荒無邊苦海金禪寺裏的得道高僧,對成就仙佛的涅槃執念依舊龐大深沉,因此除非晉升仙途,不然人到什麼時候都是易被情感沉淪的生靈。
“寄靈牌絕不會出錯,我刀宗苦心孤詣數十載培養出的首座弟子,究竟是為什麼......”
老者有些說不下去了,眼神毒辣地朝著靈牌打出一道真氣。
寄靈牌上方瞬間雲蒸霞蔚,不久後竟幻化出一位手持巨刀淩空劈斬的少年模樣,正是安化侍!
這是藏刀閣靈牌的寄靈神通,目前四大王朝裏各大修仙世家皆有此法。不過由於製作寄靈牌的材料難覓且價格不菲,往往隻有家門中最為核心的成員能夠得此殊榮。
顧名思義,寄靈牌可攫取修士一道真氣殘魂留駐在牌身之內,一旦修士本身遭逢厄難,寄靈牌便會碎裂八方,同時還可幻化出持牌者死前十次呼吸內的臨終場景。
當下,二人盯著安化侍的模樣一眼不眨,直到看見林昇身軀化為透明虛無,紛紛不由得露出驚愕萬分的神色。
“爹,形神俱滅且屍骨無存,這到底是什麼邪門功法?”
“不像是功法,我林覓海縱橫西梁一千年,從未見過這種神通路數,倒像是沾染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恐怖物事。”
此刻雖說心中有無限哀傷,但這一老一少很明顯都是不懂表達情感的莽撞之輩。西梁男兒向來將仇恨與悲憤深深埋在心底,然後用背後的刀來化解每段凝固的血仇。
安化侍的形象隻出現了十次呼吸間隔,隨即便飄散成一片空無。
林覓海乃是西梁現存的幾位隱境刀宗源爐大宗師之一,即便早已活過了一千年,此刻通過這短短的神通成像依舊得不出結論。
“很難說具體在何處,雖說這血日荒原有些像大荒西澤,但老夫敢肯定絕不是西梁與大荒的地域。至於這行凶者看起來應當也有死無生,他身上有昇兒砍出的北辰一刀流,傷成那副樣子倒是也活不成了。”
此話說罷,一老一少皆感覺心中鬱結難以發泄。
若是仇人未死,大可翻遍四大王朝將其找出來挫骨揚灰。眼下行凶者已經是必死之人,倒是令睚眥必報的西梁刀客父子頗為懊惱。
二人也沒心情去說閑話,小心謹慎地將寄靈牌殘渣收攏到一隻玉盒內,隨即便緩緩離開了藏刀閣的祠堂。
林奕的麵色一直陰沉如水,在跨過高聳的祠堂門檻兒時,他忽然雙目圓睜地吼叫出來:
“爹,我知曉殺人凶手是何人了!”
麵前的林覓海渾身緊緊一顫,緩緩扭頭露出一雙惡虎吞狼般的恐怖眼珠。
“說,是哪家的首座弟子?”
“不是什麼首座弟子,我追隨藍晏池大人前往南靖南淮城參加大醮會時,這家夥便是助襄陵帝姬出逃的侍者!聽說他還當著南靖稽查司北境副使祝南師的麵砍了望鴣樓,當時我和藍大人去得晚未曾得見,但後來卻看見過滿城張貼的緝拿告示,上麵畫的就是剛剛所見那個畜生!”
“藍家?”
林覓海聞言眉頭微皺,藍家和林家向來相交融洽,根本沒有絲毫不和傳聞。眼下長子的死跟藍家扯上了關係,著實令林覓海頭痛不已。
“爹,這凶手應該和藍家無甚關聯,畢竟他是護著襄陵帝姬逃婚的侍者,明顯是和藍晏池大人唱反調兒。當時還有鬼道高人在幫著襄陵帝姬,我和祝南師聯手圍剿,結果卻被那小葉公子一劍逼退。”
林奕說得咬牙切齒,林覓海聞言反倒是有了思緒。
“照此說來,這行凶少年沒準兒是南靖葉家的人也說不定。你現在馬上動身去南靖徹查此事,若真是葉家在背後興風作浪,管他娘的南靖第一世家,老夫照樣要將其統統剁成肉糜!”
林奕領命,作揖行禮後大步流星地退走,沒走幾步又被林覓海叫住了。
“奕兒等等,你方才說這裏還有鬼道的事兒?”
“沒錯,除此之外據我打探消息,聽說當日長生街和正祥街上還出現過天照宗的蹤影!”
聽聞此話的林覓海喃喃不定。
“鬼道,魔宗,鬼道,魔宗......”
忽然,林覓海昂起雄獅般的頭顱,朝著林奕厲聲吼了一嘴:
“奕兒,方才那行凶的少年也繼續查,我懷疑他可能根本沒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