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城,陰雲掩日,好似鐵畫銀鉤。
離開渡口的安化侍穿過北清運河,手中還提著那半壇屠蘇酒。
送走藍仟夙的他一時間百無聊賴,躺在北城門口的吊橋下,將包裹裏那隻白瓷沉碗取出默默盯著。
形單影隻,自斟自酌。
他就這般喝酒望天,偶爾看看遠山,偶爾回看城門。
好似勾起以往的逃亡回憶,麵上似哭似笑,但眼神卻清涼如泉。
他不敢貿然進城,而是在這裏一坐便是一整天。
期間還能聽到流星走馬的簇然聲響,金甲雷騎和巡城軍還在四處尋覓藍仟夙的蹤跡。他的畫像也在下午出現在通緝告示上,好在是藍仟夙給他留了一頂鬥笠。
他有些想念爺爺,畢竟除此之外也沒有實際見過的親人。
可是風裏沒有感情,夜裏也沒有舊人。
星空下沒有前路,月光裏也沒有江湖。
不知又過了幾時,麵前飄來一隻漆黑的烏鴉。它在安化侍麵前抖擻精神,豆粒般烏黑的眸子盯緊少年的眉毛。
安化侍感到幾分詭異,剛想將其驅趕,麵前烏鴉竟開始口吐人言。
“跟著它來找我,路上不要理會任何人!”
聲音桀桀難聽,正是陸某人的聲線。
安化侍對他還算是有些好感,畢竟此番能夠逃生全憑他一手策劃。而且眼下他已經暴露在稽查司麵前,剛好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主見。
烏鴉撲棱棱地飛走,少年收起白瓷碗,扛起包裹和棺材緊緊跟隨。
一路上並未再進南淮城,而是沿著北清運河的護城河堤繞南而行。隻是這段路並不算太過順遂,因為烏鴉在走到半途時竟迷了路。
“老陸?”
安化侍望著烏鴉皺起眉毛,不遠處高天上的烏鴉好似頗為痛苦,仿若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攥住了雙翅,沒折騰幾下便化為幽火一命嗚呼!
“嘭——”
棺材重重擲地,安化侍做好了隨時抽刀的準備。
雖說他如今仍身受重傷,但這麼多年都是如此熬過來的,眼下這種場麵也不算是新奇古怪。
等了幾息時辰,一切都靜謐如常,甚至安靜得有些不太正常。
直到一聲佛號悠然傳來,不知何時麵前已多了一位素衣和尚。
安化侍對自己的身法向來充滿自信,但眼下卻兩鬢出汗喉頭驟然收緊。
他根本沒看清這和尚的步法與來路,他就這般突兀站在身前,仿若原本就站在這裏一般淡定如鬆!
“施主,敢問此去何方?”
和尚雙手合十向安化侍詢問,沒有彎腰施禮而是和其平視。
他的眉眼皆青蔥如畫,唇紅齒白顯得稚氣未脫。雙眉間點綴一枚朱砂印記,頭上卻光滑泛灰沒有一絲戒疤。
“我認識你嗎?你又從哪來?”
安化侍對其毫不客套,麵前僧人雖說慈眉善目,但撲麵而來的聖潔氣息卻令他謹慎備至。
安化侍這些年間也見過許多和尚,但從未有過一位如他這般佛性顯露。這種近乎完美的慈悲氣質並沒有令他安寧,反而是感覺有種故意為之的詭異之感!
和尚聞言指指東方,隨即又指指西方。
“你可別告訴我你從東土大唐而來,往西天拜佛求經而去。”
安化侍少見地調侃一嘴,溫叔牙雖沒給他講過故事,但千年前的神話傳說還是略知一二的。
“施主您誤會了,貧僧在此地為人答疑解惑,施主想去哪裏直接問我便可,貧僧可為施主指引一二。”
和尚還是那般滿溢親切,一襲僧衣亦是纖塵不染蘊透光華。
“你以為這南淮城是你家?”
安化侍不打算和他扯皮,扛起棺材越過他朝前邁步。和尚卻好似狗皮膏藥一般隨後而至,每一步都異常緩慢,卻和安化侍齊頭並進沒有落下分毫!
“施主說笑了,貧僧乃是出家人,出家人四海為家,因此這南淮城也是我家。”
“你這是強詞奪理,你究竟要怎樣?”
安化侍停下腳步,他發現無論怎麼奔走這和尚都陰魂不散,索性停腳抽刀直接抵在和尚脖頸!
和尚對此不以為意,一臉慈悲沒有因鬼徹而半分動容。
“施主,你今日清晨在春雨眠江送走了一段緣分,此刻未過子時還是莫要妄造殺業為好。”
不知為何,安化侍聽聞此話心中泛起惡寒,腦中也不知不覺泛起一股懺悔哀鳴!
他運起真氣用神念意海觀測青年和尚,結果卻令他瞠目結舌。
他沒有看到任何真氣流轉,隻有塞滿眼窩無窮無盡的熾熱佛光!
安化侍靜靜咽下一口口水,試著回應和尚方才的問題。
“我遇見了一個人,又送走了一個人,現在想去找一個不知是不是人的家夥。”
他故意將一番話說得雲裏霧裏,但青年和尚卻好似全盤聽懂一般微笑起來。
“前者是施主的幸事,隻不過沒有固守本心。後者是施主的災禍,還是要盡早避開才好。”
“說具體些,哪裏有幸?”
青年和尚說得模棱兩可,安化侍也跟著順水推舟。
和尚又指了指春雨眠江的方向,隨即雙手合十麵色不改。
“施主遇見了想遇見的,但也送走了不想送走的,可謂是青蔥懵懂之幸事。”
安化侍自然聽出其所指藍仟夙,當即將和尚脖頸上的刀又逼近了一些。刀鋒已經咬上了細嫩的皮肉,但卻沒有絲毫血痕,反倒是隱隱有佛光溢出流淌!
“繼續說,為何要我避開要尋找的人?”
他所問自然便是陸某人,和尚聞言忽然雙眼圓睜,但其餘五官卻依舊保持抿嘴微笑的原狀,露出了一抹極其詭譎恐怖的表情!
“施主也不知他是人是鬼,心內應該已有所評判。還是跟著貧僧一起離開此間,普天之下皆為佛光普照之地,由貧僧帶施主去洗滌一身塵埃,重塑道家源爐!”
一語說罷,安化侍更加心神震撼!
“你究竟跟蹤了我多久,為何對我的事情全盤知悉?”
麵前僧人此番並未答話,而是保持著那抹令人心悸的笑容,保持著那雙瞪到極致的眼珠,但微笑的嘴角卻沒有再次開啟。
安化侍又想發問,忽見和尚的淚腺裏淌出兩道血淚,好似開閘放水一般嘩啦啦躍過顴骨,彙合鼻孔與嘴角流出的血液一起塗滿了下巴!
七竅流血!
安化侍立刻抽刀回退一丈外,望著還在遠處的詭異僧人劇烈喘息。
漆黑的夜空裏隱有殘月,慘白的月光下站著一個和尚。
他七竅流血卻滿身慈悲,表情妖異但卻好似渾然無覺。
“施主,你需要被貧僧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