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楊在樓下帶孩子,我和林威兩個人在樓上又聊了很長時間。
林威原來睡過的床很大,如今換上我自己的床單,看上去,就像一個穿了小孩衣服的大人。
也是沒辦法了,這張床,跟你搭起來好像更配。
我趴在床上,林威抱了一個枕頭,靠在床頭看照片。
幾小時前,林威剛洗過澡,身上隻穿一條灰色短褲,裸露的上身,膚色黝黑,那顏色跟枕頭搭在一起,倒像是無家可歸似的。
業大媽,你是在看我嗎?
想看哪裏,我可以露給你看。
林威轉頭,衝我壞笑。
我看著他臉上那道長長的疤,突然不希望他再衝我笑了,笑得越多,我心裏越難過。
偏偏,人生又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
我問林威,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就一直開小旅館,還是想再幹點兒別的?
林威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突然跟我聊起他的父親。
太久沒回去了,以後,可能也沒什麼臉再回去。
林威說,小時候,父親對他要求很嚴,好不容易生了男孩子,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
我其實挺怕我爸的。
小時候就怕,到了現在反而更怕。
業大媽,你有過那樣的時候嗎?
就是被一個人太過期待的時候。
我爸希望我出人頭地,好像他生命裏麵,除了此事,再沒有任何一件比之重要的事。
當初,我考大學,考到北京來,我爸其實也並沒有滿意。
他總覺得,所謂成功,便隻有清華北大,至於其他,全都不值一提。
沒能考上他希望我考的大學,他有好幾年,都不肯跟我好好說話。
後來,我大學畢業,進入廣告行業,他又覺得大學一場,連個公務員都考不上,簡直是沒用透了。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那麼想成名賺錢嗎?
就是想證明給他看,老子選了這條路,一樣可以走好,而且可以走得比別人更好。
可惜了,後來什麼都沒有走成,甚至,還背上了一身罵名。
我在北京折騰的這些事情,也不知道被誰,傳回老家去了。
那記得嗎?
那天發布會到一半,我匆匆忙忙地逃了。
其實,我是想留下來陪著你的......
是我爸的電話,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說,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
我這一生,總想著要做點兒什麼來讓他滿意。
可最終,卻沒做出一件能讓他滿意的事。
也許,越想得到的東西越得不到,這就是宇宙恒定不變的真理吧。
林威說到這裏,整個人軟下去,恨不得軟在床的深處。
我依舊趴著,依舊把手,放在林威長長的腿上,輕輕摸著。
原來不是我嗎?
原來那天,他突然從發布會現場消失,並不是因為我令他失望了嗎?
還是說,幾件不好的事情同時發生,才讓他萌生了逃跑的念頭?
那天晚上,是林威第一次跟我聊到他的家庭,還有他的父親。
其實我之前也有想過,像林威這樣努力拚搏的人,也許家裏麵,反而沒辦法幫什麼忙。
太疏忽了!
跟他一起生活那麼多年,竟連他心中最重的痛,都從來沒關注過。
我還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憑什麼呢?
我把身子,往上蹭了一蹭,直接鑽到林威懷裏。
現在還會想嗎?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陪你回老家看看。
小聲的,在林威胸口吐著熱氣。
林威說,現在不是我想不想回去的問題,而是我能不能回去的問題。
我爸那個人,很固執的,他認定的事情,不管什麼時候,都堅決不會改變。
如今的我,拿什麼回去呢?
一張帶了傷疤的臉?
一個旅館小老板的身份?
還是被我親手毀到一片狼藉的名聲?
索性算了,天下很大,可我已經沒有家了。
林威說到這裏,我感覺到他的胸口,一陣劇烈起伏。
不敢抬頭去看,怕看到他那一刻脆弱的眼淚。
天下很大,可我已經沒有家了。
這幾年來,躲在山野之中,不肯與外界碰麵的林威,到底有多少次,一個人站在窗前,一個人默念著這一句話。
滿目荒野,能留給他的,卻盡是孤獨。
林威下樓去了,我躺在林威剛剛躺過的位置,拿起手機,又看了一遍晨昊寫的那篇文章。
林威已經被遺忘了。
好不容易,那個在網路上被罵到鮮血淋漓的林威終於不再被人提起。
可是,如果這篇文章發出來,如果無數人都知道小旅館裏的刀疤大叔就是當年的騙子林威,後果會怎樣呢?
想到此處,我害怕了,我顫顫巍巍地給晨昊發了一條微信。
下周一,讓寧宇到我辦公室來吧,我會給他安排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