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一念永恒

玉女峰下,林澗綠水,晨光熹微,霧靄縹緲,武林大會本是天下豪傑齊聚一處,切磋武藝之地,時過境遷,便成了選拔武林盟主的一個儀式。

渾天教內四堂早早埋伏於山腳密林之中,對岸寂靜無聲,卻也不知藏了多少雙八卦門的眼睛。

臨岸浩浩蕩蕩的人群朝山腳湧來,各門各派心思各異,臉上雖看不出蹊蹺,心底都在掂量著,現今江湖之中,三足鼎立,卻個個形跡詭譎,朝風閣、八卦門,甚至時時拋頭露麵的渾天教,都讓人捉摸不透。

約定之地已到,江湖各門各派翹首以待。十餘年前,渾天教主莫振霄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之時,以其狡詐毒辣,殘忍無情的行事廣為詬病,遊魂步孫亦敏一手毒鞭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與天山鑄兵宮,九黎藥王穀兩脈勾結,可謂集江湖濁流於一身。

七煞魔刀叱吒武林,唯八卦奇門劍陣可破。當年人人企盼八卦門主登上武林盟主之位,可未曾想,八卦門主竟失約玉女山,空把那位置讓給了渾天教。

即使尋不到蛛絲馬跡,卻也能猜想得出,此事定與渾天教脫不了幹係。渾天教登時成為眾矢之的,江湖英豪群起而攻之。無奈實力懸殊,雖給予重創,莫振霄仍在左右護法拚死突圍之下逃出生天。劫後餘生,渾天教如日中天,鼎盛一時。

而今,八卦門韜光養晦十餘年,終被他們盼來一雪眾恨。一年前八卦門突襲渾天教,江湖之中,竟無一人慨歎八卦門行事卑鄙,渾天教落魄之時,亦無一人伸手相助。

渾天教日益沒落,少主冷血嗜殺,專接人命活計,名聲在外,當真說不得好聽,人冠無影閻羅之名。幽冥鬼步,奪命無影,生殺一念,閻羅再世。

一聲破空鷹嘯,眾人循聲而去,山崖絕壁之上,一抹觸目驚心的紅,雪鷲於頭頂盤旋,看不清輪廓,麵頰反射的初陽金光,透越雲層,直射入眼。

紅裳絕豔,轉身既沒,對上一玄一白兩道身形,低聲命道:“烈梢紅。”烈梢紅凝神集氣,片刻,低柔悠長餘音於空穀回轉,“朝風於引鳳亭恭候新任盟主。”此聲一出,一眾嘩然。

朝風閣主,竟是個女子?!

可轉念一想,蓮宗主靜夫人,不也是個女子。朝風閣主是個女子,亦不足為奇。一介女流之輩不爭這盟主之位,倒也說得過去。

“八卦門在此,謝過朝風閣主。”清朗男聲劈空而落,為首之人素衫白袍,黑白劍穗於腰間抖舞,似白露飛雪,濯清漣而出。麵容俊朗,眸底堅毅,緩步而來,身後十六人隨行,皆白衣勝雪,嚴陣以待。

沈俊彥嘴角含笑,溫文儒雅,眉宇之間卻絞著揮不去的戾氣。人叢之中,呼聲陣陣,幾乎下一秒就要將他擁上盟主之位,亦有人揣度著這位從未於江湖露麵,甚至從未涉身於其中的青年,是否真擔待得起這個位置。

鄭宜修遠遠瞧著沈俊彥諾大排場,早便知道渾天教難得人心,卻未想過竟會是如今這般一邊倒的局麵,登時憂心忡忡。

鄭宜修轉過身,陰影中徒然亮起一雙眼,如夜梟捕捉到獵物。莫淩恒從陰影中走出,拍了拍鄭宜修肩頭,“羅靳陸離不在也好,我一人去便是。”

鄭宜修忙道:“教主,內四堂已做好準備,無論勝敗,姓沈的都不會活著離開華山。”莫淩恒視線徒然猩紅,“誰準你們這麼幹的!”

鄭宜修喉頭一哽,“不是教主讓內四堂埋伏在河岸……”莫淩恒厲聲斥道:“我這麼做是為防萬一,以我對東方陵的了解,他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長安。”

“況且,我與沈俊彥的恩怨,唯有死戰可解,無論勝敗,我都不想讓他親眼看到。”莫淩恒道。鄭宜修道:“東方公子不會武功,縱使用些手段混進來,屬下一人攔他便是,全無必要動用內四堂。”

莫淩恒笑著搖搖頭,“二百人與他來說,不夠。”

莫淩恒不再多言,回身一瞬,笑意盡斂,他已幾乎忘了,身浸修羅場的滋味。可再拾起之時,卻仿佛從未放下,身周充斥著濃鬱的血腥氣味,早已冷硬如鐵石冰封的心腸,麻木不仁,不識憐憫為何物,視天道倫常為糞土。

墨袍獵獵,山風凜冽,呼嘯而至,奔騰而去。

如同山崩海嘯般逐步靠近之人,孤身一人確如千軍萬馬紛至遝來,胸腔鼓動之間,脆弱鼓膜被壓迫而至的內力催得耳鳴陣陣,背後卷起滾滾黑塵,天地晦暗,如墜幽冥鬼獄。

兩柄青鋒如一線天撕裂幽暗,寒芒乍現,充斥瞳仁的猩紅殺意之餘,竟拉扯而出出絲絲縷縷的笑意,輪廓逐漸清晰,如刀鋒削刻而出,邪佞跋扈,俊美得淩厲。

如星辰閃爍,如暗夜清澈的瞳仁之中,沉靜俊朗的臉孔逐漸放大。如繃至極限的弓弦嘭地一聲在耳邊崩斷,沈俊彥怔立當場,動不得分毫。

身形幾閃,僅能捉到衣角模糊的殘影,莫淩恒已至沈俊彥麵前,沈俊彥不動聲色地足下後撤,冷聲道:“你來了。”

“應你之約,今日你我便一較高下。”莫淩恒嘴邊帶著嘲弄,上下打量著沈俊彥。沈俊彥道:“按規矩,誰先到峰頂,誰便是武林盟主。”沈俊彥說著已轉身朝向岩壁,莫淩恒漫不經心道:“你先別急,有件事,我們可要先說清楚。”

沈俊彥擰眉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莫淩恒走至沈俊彥身側,二人肩膀相抵,莫淩恒愣是比沈俊彥高出半個頭,視線居高臨下,言辭輕佻,下巴朝河岸揚了揚,低聲道:“何不考慮一下,把你河岸的人撤了。”

沈俊彥道:“你都不撤,我憑何撤?”莫淩恒道:“東方陵練得是乾坤無極功,若是不想他搗亂,趁早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跟內四堂一起攔著他上玉女峰。”

沈俊彥朝上看了一眼,“你怎麼就知道他沒在上麵?”莫淩恒道:“以他的輕功,上不去。”

沈俊彥冷哼一聲,招來高大男子,低聲耳語幾句。高大男子含恨的眼神在莫淩恒臉上過了一圈,在沈俊彥警告的注視下走了。

銀光一閃,長劍出鞘,沈俊彥行至莫淩恒身側,“可以了麼?”莫淩恒點頭,手腕翻轉,青光流轉。

齊齊兩聲裂響,足底蹬地之處,土地凹陷,足底於絕壁之上攀援而上,刀光劍影,影影綽綽,黑白兩道身影糾纏絞錯。

數聲兵刃相接的脆響於空穀回響,清脆悅耳,如歌如泣,綿長幽吟。

沈俊彥手掌如刀,楔入石壁,生生摳出四個孔洞,身周盤旋氣浪震得碎石颯颯抖落,右手持劍,劍花如影,嗡地一聲震響。莫淩恒虎口撕裂般疼痛,一腳貼於石壁,另一腿橫掃沈俊彥腰側。

沈俊彥身形翻轉,閃過一擊,腳下卡在一處突起,忙借力上竄。莫淩恒緊追而上,暴喝一聲,一刀劈落,鋸刃摩擦而過沈俊彥疾收腳踝,刀刃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紅痕,莫淩恒一刀楔在石中,另一手淩空一甩,緊接而至,兩腳無處依憑。

沈俊彥倉皇迎擊,垂眸便見莫淩恒後頸弱點,趁著莫淩恒由石隙抽刀空檔,斜劍刺去。莫淩恒眼角掠過一縷銀芒,彎膝躬身,足尖一踏,身子已淩空飛出。莫淩恒眉頭微擰,吸進一口涼氣,肩窩脊背之處露出皮肉,血跡在玄色衣衫上緩緩暈開。

沈俊彥臉色驟變,這之下便是萬丈絕壁,峰頂已近在咫尺,莫淩恒這一跳,已無借力之處,究竟是被逼無奈,還是有意為之?

莫淩恒足底淩空,忽地露出一抹笑,沈俊彥臉色驟變,心道有詐,卻已來不及。莫淩恒輕功著實上乘,身如鷹翔,竟踏風而馳,斜斜衝向峰頂崖邊。

沈俊彥別無選擇,隻得一躍而去,胸口迸出一聲沉悶咆哮,劍尖兒直指莫淩恒,腳底霎時裂開數道裂隙,血流霎時浸漬白靴,一片猩紅,碎石滾落,墜入深淵裂隙之中。

沈俊彥這一下速度極快,與莫淩恒翩然輕捷之態全然不同,力道十足,如箭矢離弦,激射而出。莫淩恒身子一歪,堪堪避過,卻失了重心。

莫淩恒不能悠然登頂,去勢稍緩,顯出墜落之勢。沈俊彥暴喝一聲,身形淩空偏轉,擲出長劍,莫淩恒瞳孔猛縮,左腕刀鋒楔入石壁數寸,眼看著沈俊彥身形墜落。

莫淩恒割斷腰帶繩結,抽出長帶,細軟布條在其手中如鋼鞭般抽打而去,已卷上沈俊彥腰際。沈俊彥漠然的眼光裏徒然升起一抹詫色,繼而硬生生扯斷布帶,聲嘶力竭地吼道:“我不用你救!”

指粗鐵索從袖中甩出,狠狠釘在石壁之中,緩去墜勢。莫淩恒眉心緊擰,瞧著自己甩出腰帶僅怔了一瞬,沈俊彥已至腳邊,目光堅如頑石,閃爍著決絕的光澤。

莫淩恒臉色驟變,指尖僵勁麻木。沈俊彥一隻手已抓上他的腳踝,哢嚓一聲脆響,骨節錯位,被硬生生地扭斷。莫淩恒臉色蒼白,口中瀉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攥刀左手緩緩鬆脫,嘴唇浮上烏紫顏色,耳孔流出兩道潺潺細流。

劈啪一聲,漆黑血珠落在莫淩恒掌背之上。

劈啪一聲,熾熱血珠在沈俊彥白皙的皮膚上擊碎成數瓣。

沈俊彥沉靜的臉上浮出癲狂而猙獰的笑意,緩慢嘶啞的嗓音灌入莫淩恒耳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莫淩恒攤開四肢,身形疾墜而下。

當年莫振霄為了盟主之位不擇手段,卑鄙無恥,毀了沈俊彥一生。而今沈俊彥亦是如此待渾天教,因果報應,算不得錯。

兩滴血淚順著眼角滑下,他仍是放不下,他不該就這麼死了,他還有很多話沒對東方陵說。

東方陵,東方陵,東方陵……

忘了我。\\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