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半個月再披上盔甲,來自肩吞的厚重金屬觸感,多少讓辰天有些恍惚。
他低頭瞧見正在為自己拴係牛皮甲繩的手掌,莫名想起楊娘,當初也正是她目送自己走上戰場。
“尚先生在思忖什麼?”小黎感受到遊離的目光,輕聲詢問。
辰天扶正護心鏡,緩緩道:“此番場景,你經曆過幾次?”
“不下三四次吧。”小黎頓了頓。
孤織雖說身為情報機構,少有大開大闔的正麵戰鬥,但孤織連年衰落,刀槍劍戟難免成為掩蓋頹勢的手段。
小黎對這些不甚清楚。
但她知道,伴隨孤織逐漸失去對風水泉眼的控製,門下弟子常常身披一身戎裝,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走到辰天身後,牢牢係緊最後一道甲繩,低聲道:“早點回家,外麵要下雨了。”
“好啊,秋雨當吃紅沁柿子。”辰天回身拍了拍她的手背,順勢從木柂取下雉纓兜鍪,“不等雨停,我便回來了。”
言罷。
辰天邁出庭院。
深秋卯時的天空還有些昏暗,加之黑雲漫卷,陳列在棧橋碼頭的一千兩百名水妖,更顯人影綽綽。
一股肅殺的氣息浸染周遭山林草木,枝葉凋零之下,辰天沉嗬:
“三軍聽令!”
“拔營!”
水妖私軍並未高聲呐喊,代以軍禮算做回應,然後齊刷刷的潛入水底,奔赴既定陣地。
帆因風鼓,百餘條舴艋破浪而出,整齊的護住辰天所在烏篷船,徑直駛向蕪灣。
接過謝蓬帆遞來的彤弓,辰天一邊上弦,一邊頭也不抬的詢問:
“柳姑娘又進城了?”
“後半夜就走了。”謝蓬帆翻開木匣,拿出一捆尖錐破甲箭仔細裝填,回應道,“與其隨行的還有翁漣。”
自從翁漣擔任孤織門下的軍師參讚之後,專職於分析城內各處眼線探子傳回的情報,很少外出。
如今他陪同柳依依趕赴姑蘇城,明顯是有大動作,而那些隱藏在偏僻角落的暗樁,也明顯要在今天露出鋒芒。
簡言之。
柳依依此時正在城內為散世家望族的注意。
因為經過辰天的分析,認為黃大仙輕鬆闖入林家行館,大殺四方,背後必定有人與其暗結珠胎。
若黃大仙有難,藏在幕後的世家望族必定設法營救,那柳依依進城拖延,當然可以分擔正麵戰場的壓力。
不過柳依依並未向辰天吐露這一切。
而辰天不用細想,也深知她肯定會這麼做。
不得不說,兩人前前後後隻接觸半個月的時間,但彼此之間的默契,渾然天成。
天蠶銀絲紡撚而成的弓弦格外緊致,辰天握住彤弓撥弦而動,雄過百石的力道劃破空氣,咻咻作響。
他全身共有四個箭袋,除開大腿兩側,腰間的箭袋格外用犀牛硬皮所製,其中盛滿雪白的三棱細翎箭。
當然這隻是常規的箭矢。
緊緊貼在後背的箭袋其實名為箭箙,用以盛放指揮三軍的鳴鏑號箭,因為事關重大,所以保管得極其嚴密。
聞著新刷的刺鼻桐漆,辰天拿起朱赤大槊,整個人看起來恍如一座沉默的暗礁,隱斂又充滿危脅。
“謝統領……”
“末將不懼!”
風狂船快,謝蓬帆站在辰天身後向前眺望,已經可以隱約瞧見蕪灣連綿不絕的枯敗山林。
不知是否黃大仙有所戒備,催化風水泉眼煉出瘴氣,反正眼前的蕪灣被籠罩在一片惡綠迷霧之下,恍如鬼域。
謝蓬帆攥緊鋼釵,咬牙道:“末將願為先鋒,何懼之有!”
“呃——”辰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緊張,淡然道,“你不必請戰,衝陣先鋒肯定由你擔任。”
“我想說的是,稍後上岸,你不用顧憂後方安危,更不用擔心我。”
“敢請大人明示。”謝蓬帆抱拳。
辰天抬手讓他平身,認真道:“孤織接下來的百年興衰榮辱,還有你的赫赫威名,已經清晰的擺在眼前了。”
說到這裏。
他再次抬手按住謝蓬帆的肩膀,深邃對視之後,平靜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謝蓬帆緊眯雙眼,並未作聲,隻是重重點頭。
他很清楚,如今孤織已經處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了,再也經不起一場大敗。
同時他也剛剛突破靈台境,根基尚且不穩,如果此戰失利,悸動不久的道心很可能隨之崩碎,此生再難精進了。
氣氛驟然凝重。
棲息在附近蘆葦蕩的翠鳥被嚇得振翅高飛,久久不敢落枝,荻花飛揚之下,整片水域唯有船槳噗嗤有聲,更顯死寂。
但就在此時。
一陣叮叮當當的木梆突然炸響,緊隨其後的還有一段唱詞,斷斷續續的勉強可以聽清。
“大王叫我來巡山,咿呀喂,走完蕪灣爬後山。”
“後山路陡天又遠,咿呀喂,風水泉眼喝不幹。”
“不幹巡差幹梨園,咿呀喂,風水泉眼還是喝不幹——”
梨園乃是隸屬於永泰城的宗門,專職宣傳,曾在兩個月之前吸引姑蘇城二十餘萬流民搬遷。
其宗主正是辰天原先的貼身侍女芙蘿,她因容貌出眾,又常常扮演救苦救難的善人,所以冠有玉觀音的美名。
不過辰天沒料到,遠在永泰城千裏之外的蕪灣,一隻剛剛滋生不久的瘴氣小妖,居然也曾聽過梨園的事跡。
“醃臢敗類!”
“不堪入耳!”
謝蓬帆低聲啐罵,眼見舴艋集群即將靠岸,他單膝跪地,請戰道:“箭矢在弦,末將原為衝陣先鋒,爭得頭功!”
“去吧,按照計劃行事,先行鞏固灘頭陣地。”辰天頷首。
“末將遵命!”謝蓬帆縱身跳下烏蓬船。
一群竹莢魚收到授意之後,立即振鰭遊弋,迅速向周邊一千兩百名水妖傳達軍令。
蕪灣水麵頓時泛起一片不同尋常的漣漪,謝蓬帆帶隊猛衝在前,緊握鋼釵投如流星,一擊洞穿巡山小妖的頭顱,濺起陣陣腥臭的綠汁。
“建功立業!正在當下!”
“兄弟們!”
“隨我衝鋒!”
一擊得手過後,謝蓬帆拔出鋼釵奮舉長空,然後推翻攔在岸邊的尖刺路障,徑直殺向窩在蕪灣深處的營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