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劍將幾人讓進屋中落坐,方才言道:“說罷,有甚麼事。”
展昭見他直白,也直切要害道:“古兄這回來襄陽,想必是為了處理幫務罷?”
古劍一皺眉:“想不到我幫中內務,竟還驚動了官府。”
“古兄莫要誤會,”展昭當下便將種種情由一一說了。
說到後來,見古劍若有所思,為打消他心中顧慮,展昭言道:“隻是我一時推測罷了,想必古兄應為此事而來,不免擔憂。”
若丐幫中淨衣派真有內鬼與宵小勾結,後果何其嚴重。
這回相見,古劍本還想借機“敲打敲打”展昭,但見他毫無隱瞞真情流露,正中自家心事,心中隔閡去了大半兒,又聽他憂心自己,臉一沉:“怎麼?你怕我屆時與官府作對,與你為難?”
展昭一愣:“並非此意,古兄你誤會了。”
“那你是擔憂我能為不濟,難堪對手?”
“不,小弟隻是……”
看展昭連連解釋,古劍竟大笑出聲:“罷了罷了,展昭你一點沒變,還是這麼一本正經不禁逗。”
眾人麵麵相覷,元真不禁腹誹: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展大哥你千萬保重自求多福。
見眾人憋著不敢笑,隻有白衣人臉罩麵具,不知是何神情,展昭不禁俊臉一紅:“古兄也沒變,還是這般真性情。”
古劍看他神情,依稀當年的薄皮貓兒模樣,回想起當年展白二人來江州,自己沒少看好戲,笑看白鼠“戲”禦貓,每每“欺負”得展昭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可惜……現在物是人非,隻剩一人形單影隻,不禁歎道:“某家是粗人,喜歡直來直往,展昭,你凡事太過認真,未必是好事。”
古劍見他垂眸不語,肅色道:“好了,當下情勢,你既有求於我,我亦需借助於你。說罷,你需要我做甚麼?”
兩人當下自是一番合計,也解開了司徒燕與元真的過節。
原來司徒燕的義兄就是幾日前在試刀大會上敗於元真手上的刀客皮相飛。當日,元真智取皮相飛後,卻因“一著不慎”落敗於一無名劍客。皮相飛自恃甚高,更覺臉上無光,一直悶悶不樂,欲再尋元真較量一番。
展昭知曉事情真相,元真當時行事,全是為護自家周全,如今卻陷他於兩難,難免心生愧疚。
元真偷眼瞧去,果見他麵有憂色,生怕他擔心,又見司徒燕一直瞪著自己,心想自己如若處理不當,又會為他招惹麻煩,隻好強忍心中不悅,一躬到底:“擂台之上,比武切磋,勝負難免,元真當日可能也是一時討巧方才一局勝出。若有得罪之處,他日定當麵致歉。”
司徒燕本還想逮著機會罵他幾句替義兄出氣,卻不成想這小子竟然主動示弱求和,一時間倒也無話可說。
展昭抬頭看向元真,他方才所作所為,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古劍讚道:“果真是後生可畏阿,難得難得,人家都主動道歉了,燕兒你也別那麼小心眼,過去就算了。”
司徒燕一瞪眼:“誰小心眼了?”又衝著元真:“哼,事情暫且放下,待見了義兄,再做計較!”
這一樁算是過去,展昭掛念韓天錦等人,白衣也欲探視繡青,待眾人起身,司徒燕卻悄悄扯了扯古劍衣袖。
韓天錦雖有誌靈俠照顧,但他年紀輕輕,哪耐得住臥床之苦,一見展昭,喜不自勝,探問道:“展叔,你看我全好啦!不用再睡床板了罷?”
展昭心中雖喜,但仍故意板著臉:“你才好,須靜養兩日,不可胡鬧。”
韓天錦訕訕住了口,扭頭看到展昭身後的元真,今晨混亂之中,眾人哪有功夫寒暄,現下終於忍不住問道:“展叔,這便是你老常掛在嘴邊的元大哥?”
元真聽了這話,不待展昭介紹,便主動示好:“我也聽展大哥提起韓少俠,今日一見,果然少年英雄。”
韓天錦愛聽這話,心裏美得慌:“嘿嘿嘿,哪是甚麼少俠英雄,元大哥才厲害。”
誌靈俠實在聽不下去兩人互相吹捧,揶揄道:“你叫展大俠‘展叔’,人家喚展大俠‘大哥’,這樣算下來,你該改口叫‘元叔叔’才對罷?”
“快,叫元叔叔。”
“這……我不……”
看韓天錦窘得滿臉通紅,眾人不禁大笑,稍稍驅散了連日來的陰鬱壓抑。
韓天錦趕忙轉移話題:“咦,古大叔與白大俠哪兒去了?”
展昭也不忍再難為他,順勢道:“好了天錦,你好好休息,我明兒再來看你。”
待走出屋外,展昭才對送自己出來的誌靈俠說:“誌姑娘,方才你說白大俠偶發頭疾,他……真的無事?”
白衣沉默少言,方才被自家問及頭疾一事隻一筆帶過,難免掛心。
誌靈俠看他對白衣極為關心,照直說道:“其實,我們要好好謝謝白大俠的,方才他又為韓小弟與程家小哥運功調元,可能損了元氣。我看他疼得厲害,若不是姐姐以銀針度穴,恐怕他眼下還受著折磨。”
誌靈俠見展昭臉色不好,心中好奇再起,“展叔叔,你這麼關心他,他也很關心你,你們……原來真的不認識麼?”
小姑娘爛漫之言,展昭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說道:“江湖路上,或許有緣同行一段罷了。”
誌靈俠笑道:“這就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麼?”
展昭苦笑,隻囑她回去好好照顧韓天錦,全然未覺身後元真麵上神情陰晴變化。
“我們去看看程少俠罷,元真?”
元真見展昭看他,忙收斂情緒,應道:“好,我也掛念他的傷如何了。”
程星因服食了解藥,毒氣盡去,見他二人前來,自然高興。
程星性情灑脫,早便聽聞南俠大名,又自元真處聽了那麼多好話,今次有緣一見,果然人如其名,溫文爾雅隨和可親,生疏感自然去了大半兒。
“展大俠,你可不知道,元大哥張口閉口不離你,可真真是——”
元真臉一紅,急忙攔道:“你元氣未複,話這麼多?”
程星見好就收,不再鬧他,瞥見展昭腰間佩劍,正色道:“對了,展大俠,今晨倉促,來不及向你陳述詳情,其實我此行目的,便是這柄神兵。”
聽程星簡述事情來龍去脈,展昭強壓心事,問道:“原來令尊是程峰程老前輩。那,這劍又是何處得來?!”
劈星刀程峰當年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隻是為人孤高,不屑俗流,後來竟然絕跡江湖,原來是隱逸在襄陽一帶。
“神兵畫影乃是白玉堂白大俠遺物,當年白大俠衝霄一役,轟動武林,誰知竟英雄早亡……”
程星看他神情異樣,不由頓了一頓:“按說此劍應隨白大俠沒於衝霄,誰知竟被船家自飄沿湖底偶得,轉贈家父。家父也是萬分不解,方才派我四處查探,好巧不巧,竟結識了元兄弟,還遇到了五義後人。”
待聽到此處,展昭不由握住程星手腕:“可……有屍骸?!”
程星隻感他手心潮熱,又是一怔:“這個倒是未聽家父提起。”
展昭神情一黯,複又問道:“飄沿湖莫不是在鍾山一帶?!”
元真也愣住了,他雖知曉展昭與白玉堂交情匪淺,得知故人佩劍下落自然高興,但看展昭仍若有所思又麵帶希冀,渾不似平日波瀾不驚的模樣,不禁問道:“展大哥,你想到甚麼了麼?”
展昭點頭,隻說了句:“瑑雲山莊離鍾山也不過數裏之遙。”隨後卻又搖頭沉思不發一言。
程星與元真兩人麵麵相覷,哪猜得出這人心思。
展昭見二人如墜雲霧,一時也無法將心中猜測說出,隻盼能速速與蔣平等人相見,便對程星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蔣四俠等人現下亦在襄陽,不日即可照麵,這柄寶劍可否暫由我保管?”
程星奉父命探查此事,若有機緣,確也有將畫影交還五義之意,此回得遇展昭,也算任務圓滿。見他如此懇求,當即點頭道:“展大俠與白大俠乃是故交,我這也算物歸原主。”
“多謝你。”
隻見展昭麵露欣喜,笑如春風,程星不禁呆了,暗暗思忖道,原來男子也可以一笑傾城,瞬即又覺自己想法齷齪,竟紅了臉道:“我既拜元大哥為義兄,便也厚顏喚一聲兄長。小弟尚未謝你相救之恩,展大哥若再客氣,豈不折煞我。”
展昭見程星如此率真坦直,心中稍霽:“你好好休養幾日,待來日拜訪令尊,還需你多多美言。”
程星也有相見恨晚之意,才要將日前一事詳說,忽聽得有人輕叩房門。
展昭見是白衣,忙收斂情緒,起身相迎:“繡青姑娘如何了?”
白衣見程星又要道謝,抬手攔住示意他不必多禮,回身對展昭說道:“情形堪憂,她方才蘇醒片刻,但神誌不清,現下,司徒姑娘正在施針,一時恐難清醒。”
想到她身上之謎一時半刻也難解開,展昭勸慰道:“你也莫急,隻要人還活著,總有希望。”
“嗯。”
氣氛凝肅間,兩人片刻沉默,又似有萬語千言。
元真趁機說道:“既如此,展大哥,我們先回去等消息罷。”
“且慢,”白衣上前一步,對展昭說道:“可否移步,有事相談。”
展昭瞧向眼前這張無情麵具,隨即應道:“好,我也有事要向白兄求證。”
轉身囑咐了二人幾句,便與白衣相攜而出。
見兩人去了,程星哪知道元真腹內曲折,湊近說道:“這白大俠雖有些古怪,但仗義出手,不失俠道中人。我隻好奇,方才看展大哥神情,明明是對白大俠之事極為關心,你說是不是?”
“元大哥?”程星見他怔怔出神,頗覺奇怪,卻不知此時的元真,心中不安、猜忌、焦慮再度翻湧而起。
程星看他神情癡癡,不禁問道:“元大哥你有心事?”
元真搖頭否認,“哪有?”程星不禁調侃道:“還說沒有,看你古古怪怪的,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不是——?”
且不說元真做何感想,這邊廂展昭也是滿腹疑問,本以為隻是兩人相會,卻不成想推門進去,房中由一扇屏風隔開,正中一張竹榻,古劍端坐一旁,細細嗅去,還有淡淡草藥味道。
展昭心中疑惑,忽聽屏風後一聲清咳,原來是司徒燕。
“南俠莫疑,方才與你交手,察覺你功體有異,隻恐你尚不自知。”
白衣見展昭仍是一臉茫然,接言道:“當日我自鬼麵人手中將你救出,你便高熱不退昏昏沉沉,我隻能以丹丸壓製。丹丸乃奇珍,莫說尋常傷患,就是重症頻死,一枚亦能起死回生。我原以為你好了,誰知今晨為你療傷之時,也覺你氣血難行。”
古劍接茬說道:“燕兒懷疑你中了苗疆奇毒,而你此前不是與一苗女交過手,還中了暗器麼?”
展昭知曉眾人關心自己,心中感激,忙應道:“多謝大夥兒關心,運功之時,丹田肺腑處略有窒礙,或是此前損了些元氣,應無大礙。”
古劍看他又要強撐,“某家這位侄女最是口硬心軟,既然她極力要為你瞧病,你也莫要死鴨子嘴硬。”
司徒燕嬌笑道:“不知是哪個口硬心軟,死鴨子嘴硬。”
“丫頭多嘴,”古劍說罷也不待展昭反應,伸手扯過將人按在榻上:“廢話少說,脫衣服!”
看古劍一副你不脫我替你脫的架勢,展昭慌忙站起:“古兄,你這是……”
屏風後,司徒燕佯怒道:“古大叔,你別在這兒添亂!展南俠,為驗你是否中毒,須你凝神提元運功。你運功之時,須無阻礙,才叫你除去衣衫,更不可有人打擾。本來我可助你調元,但你我男女有別,多有不便。唯恐你走火入魔,須有功體相近之人及時相助,所以,白大俠屋內照應,古大叔,你到屋外守著。”
古劍看了看展昭,又瞅了眼白衣,隻說了句:“交給你了。”才踱出門外。
展昭此時,心中暖意無限。
這一路走來,聚散分合,其中多少辛酸曲折,多少甘苦自知。
眾人一番好意,自己豈能不知?展昭先向司徒燕道謝,轉頭看向白衣,溫聲道:“有勞白兄了。”
這一聲喚,白衣不由心神一蕩。
展昭本就生得清俊柔和,隻是平素裏端嚴肅色,此番眉目低垂,神態間,更顯溫柔。
白衣隻呆呆地看這人在自己麵前毫無避諱,“寬衣解帶”,不知怎地,心口竟一陣悸動。
待回過神來,展昭早已赤裸上身盤膝榻上。
定睛看去,隻見這人一身交錯傷痕,尤其胸口一處,猙獰可怖觸目驚心。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段血淚故事。這人身上又有多少故事,不為人知。
不知怎地,白衣心口生疼,不自覺竟走上去輕觸傷痕,低聲道:“這是箭傷?”
溫熱的手掌滑過,帶出一絲莫名的觸感,展昭身子一顫,“陳年舊傷了,江湖上行走,在所難免。”
當年為救白玉堂,情急之下,隻能以身相擋。
白衣仿若未聽見一般,又似喃喃自語:“利箭穿胸,足以致死。”
展昭此時周身發燙,也不知是否草藥相助,隻覺氣血上湧,“為救朋友,別無他法。”
白衣癡癡喃道:“知己難求,竟令人舍生忘死。”
展昭胸口一陣酸澀,如果可以,哪怕以命相換,他也甘之如飴。
白衣也似受了感染般,這種感覺,他仿佛甚麼時候感受過,又仿佛甚麼時候經曆過。
看展昭眼神忽而黯淡,不禁問道:“你沒事麼?”
展昭才驚覺自己失態,“我無事。隻是此番又要勞你再為我折元。”
白衣收斂心神,也不再問,盤膝坐下,“我心有定尺,你不必為我擔憂。”
“就憑南俠這份義氣,本姑娘幫定你了!”
屏風後,司徒燕已然備好,兩道絲線自屏風處彈射而出,縛住二人手腕,也打斷兩人思緒。
“白大俠,我方才交待,你可都記下了?”
白衣沉聲應答,司徒燕複又對囑咐展昭:“展南俠,你運功之時,切不可生雜念。”
展昭點頭稱是,仍不自覺地轉向白衣,卻瞧不清這張麵具背後,究竟是何等樣貌神情,又掩蓋了多少心事經曆。
兩人離得極近,此番對麵而視,氣息溫熱交聞。
展昭忽覺胸口躍動,腦中閃過的竟是方才一瞬間那份莫名之感。麵上一赧,不由垂下眼眸。
白衣看他移開視線,關切道:“你……你須靜心凝神,其他的,交給我。”
展昭輕輕點頭,閉目調元。
片刻後,白衣見他神情安若,方才放下心來,暗暗凝神聚氣,視線卻未曾稍移。
這人現下雖閉目無言,卻愈顯清雅沉靜。再細細端看,他鬢間眉梢,竟已有星星華發……
驀地,畫中人再度躍然而出,與眼前人疊合為一。
兩年艱辛遍嚐,本以為超然物外,本可以退隱江湖。
隻是,畫中謎,心頭惑,總有莫名羈絆,甚或連自己也無法明了。
前塵盡失,卻仍難忘畫中之人。
眼前這人與畫中人如此神似,與他一段相遇,不知是否巧合,更不知是劫是緣。
謎團重重,千頭萬緒,他不能說,隻能任憑這份異樣情愫,越積越深。
腦中念頭欲起,白衣忙斂息凝神,再向展昭看去,隻見他眉頭緊皺,薄唇緊抿。
“白大俠,接下來是他最脆弱之時,千萬小心。”司徒燕聲音低低傳來。
白衣心頭一緊,隻能凝神以待。
又過了一柱香功夫,見他額上已然汗水星星,臉色焦黃難看,不禁心頭一驚。
大凡內力深厚之人,平素聚元運功,斷不會如此。偏偏司徒燕又無交代吩咐,白衣心中雖急,也不敢妄動,隻能看他汗水浸濕,臉色更由方才的焦黃轉至潮紅。
“白大俠,你細看看,他身上可有異狀?”
白衣移目看去,隻見展昭胸口箭傷處,竟似隱著一團黑氣。
“胸口舊傷處,似有黑氣。”
司徒燕暗暗心驚,“快,護住他心脈!”
白衣忙推掌抵上展昭胸膛,才一接觸,隻覺他胸口一震。
展昭正在交關時刻,方至靈識朗現,才一提元,果然丹田處隱隱生疼,一時氣血翻騰,強運真氣相抗,隨後竟有一股異流逆轉而上,靈識一潰,登時心念雜生。
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如骨附髓,驀地兜上心來,勾出心底最深刻難言的痛楚,幻景紛紛,已分不清是虛是實,竟生出一層魔障來。
耳畔殺伐四起,碧血橫飛,衝霄一役,竟似就在眼前。
心頭大駭,倏然睜眼。眼前之人竟是白玉堂臨別時安好無損的模樣。
“貓兒,我已等你許久了。”白玉堂鳳眼含情,低聲輕喚。
白衣閉目行功,隻覺對麵之人胸口怦然起伏,周身滾燙,氣血更是窒礙難行。
睜眼看去,見他雙眼迷蒙遊移,好似瞧著自己,卻又似在自己身上找尋著甚麼,口中喃喃低語。
白衣再定睛看去,那胸口黑氣愈發地深了,不覺大驚失色。
“你為甚麼不等我來?”
“你……”
他幾次三番錯將自己認作旁人,雖憂急他身上異狀,一時竟也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了。
再想到他前兩回便已有異象,自己竟未能及時發現,不由一陣懊惱。
才要推掌過去,竟被他緊握住手腕,掌心炙熱傳來,心頭竟突地一跳,哪知此時的展昭早已墮入幻境,深陷最深刻的夢魘,難以自拔。
多少次午夜夢回,恨不得時光倒轉,再無衝霄遺恨。
“你先去襄陽,我不日即可與你會合,切記,不可一意孤行。”
白玉堂點頭答應,眉目含笑,“你要囑咐多少次才肯放心,我等你來就是了。”
再回首,竟是白衣飄渺,頃刻間便欲化為虛無。
縱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他也願與他並肩同行,共赴險途。
沉壓心頭的痛,如浪席卷,直欲叫人肝膽欲裂。最終,卻隻能看他孤寂一身,長軀瀝血,一步一步,踏入死亡深淵。
“你為甚麼不等我來?”
白衣全力護他心脈,卻聞展昭聲聲癡問,迷惘的雙眼竟而流露出難言的哀痛,似是期冀著一份答案。不知怎地,心底竟似起了共鳴。
“我定會護你周全。”
展昭似有感受,眼神雖仍癡癡失神,卻漸漸添了一抹柔色,已全然將自己視作他人。白衣不禁一聲歎息,絲毫未敢卸力。
展昭此時胸中情意無限,欲念叢生。
欣喜尚不及訴說,腦中幻象忽地一轉,眼前竟是白玉堂一身血染,眼神淒厲不複柔情:“可是你,來得太遲了!”
一句遲了,鑄成平生無法彌補的遺憾,心頭頓生寒涼,情障卻去了大半。
白衣見那團黑氣疏忽不見,不免憂心,才要催動內力,忽覺腕上一鬆,原是展昭輕輕放開了方才緊握自己的手。
“你怎麼樣?”
看他眼神,雖滿目淒惶,卻似已恢複清明,心頭才喜,又聽他輕輕搖頭囈語,“隻可惜,你不是他,不是……”
眼前白衫消散,惟餘一張如鬼麵具,滿腔情意難盡,鬱積已久的內傷再也壓製不住,展昭身子一晃,頹然倒在白衣懷中。
好似本能使然,白衣忙將人抱在懷中,隻感他周身輕顫,肌膚相貼處更是灼熱滾燙。
看他雖已意識不清,竟仍緊咬牙關,出力強忍,胸口竟是一陣悸動抽緊。
兩年來心如止水,淡然超脫,卻因著這人起了莫名變化。
“白大俠,白大俠?!”
司徒燕連連呼喚,白衣方才緩過神來。
“白大俠莫慌,他隻是一時氣血凝窒。你須配合我動作,在他‘少海’、‘神門’、‘通裏’、‘少衝’各施一針。”
心知此舉要冒極大風險,卻隻能冒險而為。
白衣心中陡然一驚,低頭看懷中人呼吸急重,竟生了一絲猶豫:“他現在功體不濟真氣遊竄,這四穴又乃陽氣初生之處,兩氣相衝,難免要受斷腸之痛,會不會傷了他?”
司徒燕不禁對白衣刮目相看,這人委實深不可測,“當下情勢危急,若非此法,難保他心脈不損。”
白衣強定心神,隨著司徒燕絲線翻動,在展昭四穴處各施了一針,隨即護住他心脈要穴。
“斷腸”二字,果非虛言,隨著銀針渡穴,展昭雖意識混沌,仍覺銳痛頻襲,更是遍及全身,飽受折磨。
即便如此,心口一處卻始終溫暖舒暢。漸漸地,竟能抵受痛苦荼毒,過不多時,痛感竟似緩緩消除了。
“果如司徒姑娘所言,他已有好轉。”
白衣見他神色漸漸安穩,不禁鬆了一口氣,心生暗喜。
哪知司徒燕聽了這話,非但不喜,竟顧不得男女有別,自屏風後轉出身來,本欲一探究竟,驀地一見眼前情形,竟羞得滿臉通紅。
隻見展昭輕靠在白衣人肩頭,雖意識未清,但神色卻安然柔和,與方才那個端方持重淡淡疏離的南俠竟判若兩人。尤其眼下上身赤裸被人抱在懷裏……竟顯出一絲別樣的風情。
她雖素來潑辣爽利,不讓須眉,但畢竟閨中少女,哪裏見過這個。
白衣見她滿麵羞赧,定定看著自己這邊,口中道謝,“司徒姑娘,多謝你妙手施救。”
邊伸手扯過衣衫輕輕蓋在展昭身上,骨碌一聲,一袋小物徑自從展昭衣袖中滾落而出。白衣定睛瞧去,竟是一隻精致素囊,心中不禁一奇。
司徒燕這邊廂也才收回悠悠神思,“你……你先別謝我,再看看他胸口處可有甚麼異樣?”
白衣一愣,心旋即懸緊,低頭去看他胸口處,除卻一道刻骨傷痕,並無異樣,不禁輕輕搖頭。
司徒燕若有所思,“怎會如此……不對,不對阿。”
白衣看她神情奇異,忙道:“哪裏不對?可有不妥?”
司徒燕一時也難言明,隻顧紅著臉交代道:“哎呀,我一時也說不來,你先看顧好他,待我先去尋個明白人來。”
白衣尚不及說話,小醫仙卻是更急,早已閃身門外。隻好捺下滿腹疑問,全神照顧。
白衣低下頭去,呆呆看了半晌。
他雙目緊閉,側臉清秀而英挺,鬢角的幾縷頭發被汗水打濕,臉色在淡淡的光線下顯得憔悴而蒼白。
方才還溫文沉靜,運籌帷幄,如同九天雄鷹。如今卻隻依偎在他身邊,再度沉沉昏睡。
白衣動作輕柔,本欲替他掩上衣衫,待視線滑過胸前傷痕,竟又一陣怔怔出神。
這道猙獰疤痕似是有股奇異的魔力,令自己移不開視線。
似受魔力驅使,白衣不由抬手輕輕覆上他胸口,“你雖不說,但這傷痕,應也是為救他所留。”
見展昭眉頭緊蹙,似是有所感應。
一時間,竟對那名白玉堂生出無限羨慕憧憬。
有些人的感情,表麵上清淡如水,波瀾不驚,骨子裏卻至真至誠,熱烈如火,為知己,不惜兩肋插刀。
幾次三番看他在人前強撐傷體獨擋一麵,困厄之時卻百轉千回不得解脫,又想他意識困頓情動之時,卻總將自己視作旁人,心中複又一蕩。
“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竟能得你知己相隨。”
像他這般願為知己而死,試問世間又有幾人做得到?
越想心緒越亂,越是失神,連帶肌膚摩擦處,愈發地滾燙,心下也蕩起了一絲異樣情愫,就像中了魔魘一般。
白衣已不自覺地湊近他臉孔,箍著腰身的手臂也越來越緊,兀自低低喃道:“我與他,真的很像麼?”
展昭輕輕仰頭,喉間壓抑著一絲痛苦的低吟。
“貓兒……”
“貓兒,我來找你了……”
溫柔而深情的輕喚,好似發自本能般吐口而出。
他驀地驚醒過來,方才一瞬間,好似有誰,正透過自己的身體,發出亙古情深的呼喚!
而身體裏逐漸燃升的欲望與渴求,竟令他感到一絲奇異而又莫名的恐懼!
展昭靈識稍潰,致使心魔暗生,虧得心口一處融融,好似欲導引著自己從長久鬱結的魔怔中掙脫出來,漸漸地,竟鬱氣疏散。
隻是適才意識混沌之時的真情吐露卻是半點也記不得。
若不是此刻委身榻上,而端坐一旁的古劍又神情古怪,他真以為方才是南柯一夢。
“古兄,你這是……?”
見古劍正目不錯珠地等著自己瞧,展昭不禁低頭端看,自家衣物已被整理得妥妥帖帖,想來是白衣替自己穿好。環顧四周,卻不見他人。
“白兄與司徒姑娘呢?方才多虧他們相助,助我衝破難關。”
展昭欲起身,卻被古劍按回榻上。
“你先別忙著找他們,你……”
古劍一向直言快語,這回欲言又止,著實不像他平日作風。
“古兄有甚麼話,不妨直說。”
古劍頓了頓,轉頭瞅著展昭,“燕兒畢竟女兒家不好來問,我便替她來問一問你,你可要認真作答,事關你身上之狀。”
“可我現在隻覺神清氣爽,並無不妥。古兄卻要問甚麼?”展昭不禁暗暗運氣調試,隻覺氣血通流,舒暢無比。
古劍皺眉,心道,這才是古怪之處。
“某家是要問你,你方才運功之時,心中可有甚麼掛礙麼?”
展昭見古劍神情,斷不似玩笑。卻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
“行功之時,最忌諱的便是分心亂神,自然沒有。”
古劍搖頭,“你可知曉,你可能已中‘扣心血’之毒,此毒奇異,藏於心脈之間,每每心緒驟轉才會發作,尤其情動之時,更是厲害,直至心力交瘁蹉跎致死。方才你險些走火入魔,正是征兆!”
見展昭眉頭緊鎖,竟沒有半分驚恐憂懼。
古劍看他又是半晌不說話,兀自說道:“有些事,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自己。這是你的私事,你既然不願說,某家不問便是。隻是,那苗女究竟與你有多大的仇,才會下這般狠手?難不成你與她竟有甚麼感情瓜葛不成?”
還要再問,隻見門忽地被推開,司徒燕正扯著元真在門口。
元真擋開司徒燕的阻攔,三兩步走到展昭身邊,“我敢做保,展大哥與她斷無瓜葛!那日桃林之中,我也在場,我們與那女子初初相見,怎知她竟會下此狠手!”
古劍看這端方有禮的年青人此番竟隱有怒火,“小子,你這是在惱甚麼?”
原來元真自方才展昭被叫走後,便覺得不對勁,不放心便過來看看,誰知竟被古劍攔在門外,還扯著他閑聊家常,裏外裏問的竟都是展昭這幾年來的生活瑣事。元真起初還覺得納悶,現在才明白,原來展昭早已身中奇毒,難怪那日他來尋自己之時,臉色那般難看,一時間,也不知是個甚麼滋味兒。
“我是替展大哥鳴不平,那日便被那個女子誤做淫賊,誰知竟還……好狠的手段!”
展昭抬手按住他手臂。
司徒燕瞪了元真一眼。方才在門外,自己是緊攔慢攔,還是沒攔住。隻能接茬說下去:“就是這一點才奇怪!展大俠斷不是那負心漢,所以這個毒中的就更怪了,你們說,既無深仇大恨,何苦下這般毒手。”
司徒燕轉眼看展昭麵容平靜,並無波瀾,不禁納悶,“展大俠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安危麼?”
展昭不願眾人擔心,隻說道:“我行走江湖多年,怪事怪人見得多了,怪毒怪物自然也經曆過不少。反倒是之前頗覺胸口窒悶,現下卻感神清氣爽,還要多謝姑娘妙手施救。”
司徒燕再度上下打量眼前這人:“本姑娘甚麼人都見過,就是少見你這麼不怕死的。你也別忙著謝我,我根本甚麼忙都幫不上,這毒我解不了,隻是暫時緩解罷了。這‘扣心血’,雖說是毒,卻也奇極,一時半會兒也要不了你的命,隻是每每情動之時發作,肝腸寸斷,損及元氣,直至胸口處黑氣鬱積,心脈爆裂而亡。”
元真暗自握拳,好狠的毒,卻不知那名苗女為何要下此毒手。“展大哥你早便中毒,為何卻不告與我知曉?這樣我如何對得起先生臨行囑托?”
展昭看他情緒激動,知道他是真心關切自己,“抱歉,我本以為區區小毒自可化去,誰知竟會如此,叫你擔心了。”
司徒燕瞅著元真,心裏好一陣埋怨,本來想問的問題,都被這小子給攪和了,“大家的擔心也沒錯兒,方才要不是白大俠及時護住你心脈,你是生是死,可就難說啦。”
自剛才至今,便沒有見到白衣人影,展昭抬頭又向屋外看了看,問了句:“白兄他,沒事罷?”
司徒燕一愣,“白大俠?方才離開了,說有事待辦,還托我替她照顧那位姑娘。”
“走了……?”
司徒燕見他竟還在關心旁人,倒真是搞不懂了。看他提及白衣時眼波中似藏著一抹難言的情緒,女兒家天生的直覺,總覺得他與白衣人之間有些不尋常。
“總之大家都是一片好心,我去配些藥給你。你……”
這麼多人在,這後半句,司徒燕實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便衝古劍遞了個眼色。推著元真便往外走,“我去采買藥材,你來幫忙,本姑娘還有些個話要替義兄問問你哪!”
元真本舍不得走,但聽說是為展昭抓藥,自然不好拒絕,“展大哥,你這兩日好好歇著,府鎮的事有我在,你隻管放心。”
待二人離開後,古劍一抱膀兒,“展昭,我看這後生倒是真關心你,我算是看明白了,如若當時你告訴他真相,怕是他會替你強出頭,反倒壞了大事。”
展昭微微點頭,“知我者,古兄。”
古劍卻搖頭,“某家不懂你,過去不懂,現在也不懂。實話說來,時至今日,對白玉堂之事,某家對你仍不能釋懷。”
古劍雖性子有些孤傲古怪,但心地光明,這一番坦誠,更是難得。
展昭站起身來,走出屋外,見天際浩然清輝,悵然道:“報仇麼?我何嚐不想,隻是當下情勢,我卻要保住有用之身。待他日功成,再償知己之情。”
些許悲涼,些許無奈,自他口中說來,又帶著些許心酸滋味。
世事紛繁如潮,緣聚緣散,到頭來,卻是萬丈紅塵,一人行走,隻餘一份初心不改。
古劍歎了口氣,“方才被那後生一攪和,某家也不好再問,這許多年來,你孑然一身,縱使身中情毒,也難對你有效。隻是你方才毒發,必是情動之兆。唉,罷了,你的私事,某家不欲問,隻是,心中的掛礙魔障,該放下時便放下罷。”
展昭迎向古劍眼光,似是回答又似自語:“江湖磋磨,如今的我早已看淡人間生死事。惟願青天常在,能托付我這一點浩然之氣。”
古劍看他說話間,眸中一抹堅毅,自相識之初,卻真從未更改。不禁歎了口氣,“清風明月,浩氣長存,包大人是難得的青天,當年對你投奔朝廷,江湖上多少攻訐責難,卻不知你保的是片青天,某家佩服得緊!隻是,這千斤重擔,你一副肩膀,又能擔多久?”
展昭看古劍說得真摯,胸中一熱,“青天難再得,隻能誓死相守。”
兩人對坐了,看展昭靜默不語,癡癡望著天際雲霞明日,淡淡的光暈籠罩,竟添了一分疏華之氣。
古劍拿起酒葫蘆,咕嘟嘟就是一大口酒下肚,微微仰頭眯起眼來,“好一片青天,隻是今後這般對坐閑看的好時光,卻是不多了罷?今朝有酒今朝醉,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