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3、六年1月12日 晴

天氣越來越寒冷,城中的日子也越來越難熬,雖然炮轟仍在繼續,但每日早晨守城的士兵從下頭敵軍那邊接受救濟卻已成了常態,為了能有一口吃的,原本最不被人待見的城防卻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工作,原本大家都不樂意去的地方,現在卻成了搶手的買賣。

馬上就要第七天了,離宋軍的最後通牒隻剩下一日,現在兩邊都有些焦灼,外頭的人想進去,裏頭的人想出來,但卻都無能為力。

“城牆上的兄弟,今日便是最後一次了。”

又是一個清晨,抬著饅頭筐在給城牆上綁饅頭和肉的士兵對著守城的士兵高喊道:“明日我們便要攻城了,咱們要是有緣就城中見,要是無緣就下頭見。”

“謝謝兄弟了。”城牆上的小將朝城下的人抱拳道:“有朝一日要是能再見,兄弟情你喝幾杯。”

下頭的人也是抱了抱拳,掛好饅頭後便轉身離開了。

取過饅頭和肉食,給城牆上的士兵分了分,這小將拿著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靠著城牆便坐了下來。

外頭的炮擊果然又開始了,城上的牌樓被震得簌簌落灰,灰塵落在饅頭上,他拍了拍毫不在意的繼續吃了一口。

“頭兒,明日外頭真要攻城了麼?”

“嗯。”

旁邊開口的士兵不過十四五歲,看著還是個青澀的少年,得到上級肯定的答複之後,嘴一扁便哭了出來:“我不想死,我還沒娶媳婦呢……”

那小將的眼神中也沒有光芒,他默默的咀嚼著宋軍送來的帶著甜味的饃饃,也不管身邊人的哭聲,隻是直勾勾的看著蒙蒙亮的天空。

“大哥,我不想死……”

身邊的人仍舊是在哭著,而小將轉頭看了看他,出言道:“莫要浪費了,不吃給我吃。”

那孩子兵一聽,三兩口就將饃饃塞入了口中,混著淚水就吞了下去。

周圍的士兵大多都是眼神無光的模樣,他們已經麻木了,靠在城牆邊聽著外頭的炮火轟鳴,有時炮的落點很近時他們也隻是微微縮一縮脖子。

“大哥!”

這時有個滿麵灰黑的士兵弓著腰來到小將的麵前:“大哥,咱們降了算求!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你看看外頭宋軍吃的是什麼,咱們吃的是什麼?都斷糧三日了,拿什麼與人打?”

那小將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胡說八道!當叛將,你覺得人家就看得起你了?”

“大哥!延安府本就是大宋的地方,是西夏占了!咱大到死都說自己是宋人。”那士兵怒吼道:“那頭才是王師!”

城防小將遲疑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但卻並沒有說話,隻是繼續咀嚼著還剩一丁點的饃饃。

“頭兒,隻要打開城門放宋軍進來,咱們就太平了!”

很快,越來越多有同樣想法的士兵湧了過來,他們圍在這個小將的身邊,心情忐忑而焦急,每個人的眼神都空洞的很,唯一剩下的就隻有對活下去的渴望。

“你們留在這!”那小將按著頭上的帽子匆匆走下了城牆並徑直來到了大將軍的營賬之前。

“我要求見將軍。”他對著門口的侍衛說道:“讓我進去。”

侍衛自然不可能讓這樣的下級軍官進入的,但他卻執意要進,一來一回便起了衝突,兩方推搡叫罵了起來。

李森在裏頭聽見了外頭的嘈雜,他大喝一聲:“幹什麼東西!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鬧性子?”

“將軍,外頭有一小將要見您,我們不讓他進,他非要進。”

“讓他進來。”

李森現在也沒什麼架子好說了,他已經兩日沒有合眼了,城中斷糧三日,這三日對他來說就好像是三十年一般漫長,現在還能從百姓的牙縫裏摳出一點可憐的糧食來給精銳部隊發糧,可再下去的話不出幾日,整個延安城恐怕就連耗子都要被吃幹淨了。

那小將得了許可,衝到了大營之中:“將軍,我們降了吧!”

“你急匆匆的來此,就是為了與我說這個?”

“將軍,將士們快頂不住了!若是明日真的宋軍攻城,將士們定會嘩變的。”小將滿臉無奈的說道:“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想看到將軍……”

李森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疲憊,他何嚐不知明日一旦宋軍攻城的話,這些士兵為了保命可能是會將自己砍了送給宋軍的。

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

大概這便是天要亡他吧……

李森半閉著眼睛歎息道:“投降也是個死。”

“不會的。”那小將焦急的將這幾日宋軍給他們送食物的事說給了李森:“如今上上下下的將士,都不再相信說開城門會被殺降了。”

“還有此事?為何你不早說!”

李森眼睛赫然瞪得老大,他一直對下頭的人說宋軍凶殘,即便是投降也免不了一死,但誰知道這些混賬居然偷偷接納宋軍的接濟!

在李森的威脅和熱乎乎的白麵饃饃麵前,傻子都知道該相信哪一邊了。

“宋北雲……”李森的牙齒要得吱嘎響:“好手段!你就如此想要我的命嗎?”

軟刀子割人最要命,一邊展示武力,一邊偷偷施舍,士兵不經意間就會倒向對麵,這一點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確是個高手。

在大家都知無法抵抗之下,施舍一些小恩小惠,有時卻是比陣前叫罵要好上太多了,此便是殺人誅心啊!

“將軍!”

一聲呼喚將李森喚了回來,他此刻已經亂了分寸,卻是不知如何是好。

“掛……”李森的手哆嗦著取來大印:“掛免戰牌。”

那小將大喜,掛免戰牌就代表是要談判了,也就是說自己和弟兄們的命都能保住了,他連忙接過李森的批示衝了出去登上城樓並在最顯眼的地方懸掛出了免戰牌。

而此刻宋軍的陣地中,他們也看到了城頭位置免戰牌,火神營立刻將此事稟報給了宋北雲。

宋北雲從營中走出,取過望遠鏡看清之後,揚起了手。旗手立刻開始發令,轟鳴的炮聲終究是停了下來。

“去,找人傳信。讓守將出城來這裏。”宋北雲緩緩說道:“就說我要見他,再跟他說一句,我沒必要騙他,犯不著用這種手段壞名聲。”

這些內容很快就被傳到了城牆之上並被通告給了李森,李森心裏當時就在罵娘,心說你宋北雲還有什麼好名聲不成?

但事已至此,他的確是沒的選了,不開城門明天就是死期,而聽話乖乖出去還能賭一把宋北雲說話算話。

不管怎麼樣,李森終究還是個軍人出身,雖然慫是慫了一些,但真的能用自己的命換來妻兒老小一家的命,那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在想通之後,他深歎一口氣,用清水洗了一把臉,將臉上的塵土黑灰全部洗淨又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戰袍,甚至還抽空修剪了一番胡須,然後便走出了營帳。

“將軍,不能去啊!那宋北雲詭計多端,手段殘忍……您不擔心嗎?”

李森輕笑一聲,手握在刀把上不住顫抖,強行穩定一番心情後才開口說道:“不過去見個黃口小兒罷了,我上戰場之時,他還在繈褓之中嗷嗷待哺。”

說完,他便走到了城門口,深吸一口氣之後便命人打開了城門。

有不少人其實還是想與他一同出去的,但李森倒也算是條漢子,隻是手一揮便將那些心腹和親信攔在了城門處。

“若是我不能回來,你們便放開城門引宋軍入城,切莫頑抗。”

說完,他便一臉慷慨赴死之狀走入向了宋營之中,這場麵倒多少是有些壯烈,身後是千瘡百孔的城池、麵前是整裝待發的敵軍,天空萬裏無雲,周遭昏暗泛黃。

“畫師!”宋北雲急忙呼喚:“快些,把這個場麵給我記下來,快!”

李森自是不知宋北雲在幹什麼,他隻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敵營,努力的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麵對著千軍萬馬,雖是不敵卻也隻好邁著發軟的腿走上了前頭。

身後的城牆上站滿了人,不少熱血男兒都哭了出來,就這般目送著主帥孤身赴死,心中萬般滋味。

“李將軍,請上馬。”

還未走入宋營,楊文廣便迎了上前,親自牽來一匹草原送給宋北雲的寶馬。

“這是?”李森一臉茫然:“何意?”

“宋大人說,李將軍雙腿抖若篩糠,心中定是害怕極了。”

李森臉色一變:“士可殺不可辱,若是你等想侮辱於我,不免失了風度!”

楊文廣倒是不緊不慢的笑道:“宋大人還說,便是明知不敵心中驚恐卻仍能上前,此為勇士。勇士便應配好馬,請李將軍上馬。”

李森有些摸不清頭腦,但還是翻身上了馬背,畢竟他的腳是真的不聽使喚了,再走幾步恐怕就要往地上跪了。

楊文廣親自為李森牽馬,走入了大營之中,周圍的士兵都矚目於他,而李森也第一次近距離的看到了宋軍的裝備。這一個個士兵裝備之精良,讓他大開眼界。而他最鍾情的便是那種手搖弩,早就聽聞宋軍的鋼弩威力巨大,百步之內穿金透石,配上重箭頭後仰射更是能在兩裏之外落下劍雨。

而這東西在宋營之中雖不說人手一把,但卻也絕不罕有。

“李將軍,到了。宋大人便在裏頭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