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塵逸說不出原因。
真要說了,鄭太妃恐怕要刁難林錦墨。
但即便她沒說,鄭太妃也似乎能夠猜到什麼,她默不作聲地倚靠在柔軟厚實的榻上,接過洛塵逸端來的茶水,潤潤幹燥喉舌。
洛塵逸依舊不語,隻是輕輕替她揉著那雙腿,垂眸之時,細密眼睫恰好藏住了眸中柔光。
許久,鄭太妃問:“你若是有了心儀的女子,說了,我還能趁著現在能夠操持替你斟酌擔保,倘或我去了,那幾位可不會這麼好說話。”
洛塵逸捶膝的動作一頓,“太妃言重了。”
鄭太妃盯著自己這個小孫兒,又念起自己客死他鄉的女兒,眉間惆悵,“塵逸,祖母就怕等不到你成家,將來見了女兒,也抬不起頭來。”
“祖母!”洛塵逸聲音微沉,“您不該說這種話,您已經做得很多很多了,是我們……”洛塵逸閉了閉眼,“是孫兒當年犯下大錯,愧對母親。”
“不怪你,”鄭太妃淡淡地笑了,伸出手,“當年邊關戰起,皇帝卻要讓年僅九歲的齊齊去西藏和親,九歲,哪有九歲的和親公主?縱然你不去求,我也不忍看孫兒賠了那蠻子。”
當年洛塵逸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跪在勤政殿外,捧出皇子金冊金印,以死相逼,令皇帝大失顏麵,從此恩寵一落千丈。
可他並不是一味地隻知道逞強,他歸還金冊金印,自請貶為庶民,不僅僅是為了保全洛桑,也是為了保全自己。
邊關戰起,他們兄妹兩個處境艱難,若是還盛寵在握,不僅朝臣有怨,那些拚死抗戰的邊關戰士也要對皇室失望。
勤政殿外,風雪暴虐,洛塵逸還記得那門口小黃門冰冷的蔑笑,但他至始至終沒有挪動半分。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雪沫子打濕,手腳凍得通紅,嘴皮裂開,一絲鮮血染紅唇角,可這些都比不上在聽到皇室為了對付異族母族而讓年僅九歲的洛桑去與蠻夷和親時來得冰冷。
皇室的盛寵,從來伴隨著莫大代價。
可他不願付出這個代價,他們離開母親,過繼回國,本就已經付出了代價,為什麼還要奪走他的妹妹?
洛塵逸的身體已經被凍僵了,但心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燙,燙得想殺人。
而慶幸的是,最終,他還是成功了。
因為他早就料到,有人會幫他。
皇室的皇子樂見一個競爭對手成為庶民,他們會幫忙。
皇室的公主並不少,宗室的女子也不少,和親之人並非一定要洛桑。甚至在當時的朝臣看來,最不適合和親的,就是洛桑,朝臣會幫忙。
鄭太妃身為長輩,縱然隻得天子奉養未見真心,為了表麵孝道,也要退讓一步。
而天子為何要執意讓洛桑和親?
因為洛桑年紀小,小到根本熬不過蠻夷摧殘,必死無疑!她一死,則異族與藏族兩個邊國為了麵子都要打上一仗,如此便可暫解邊關之危。
這就是讓洛塵逸感到最可笑、最痛心、最惡心之處!
天子無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極端冷漠、極端陰險。
他歸還金冊金印後,還擔著皇子殿下的虛名,卻至今沒有建府的權力,府中內外還藏著東宮眼線。
不過慶幸的是,他何以自由走動,前些年的東宮之爭皇子們殺得你死我活,兄弟鬩牆,父子之間都沒了信任,他反倒是最順遂快活的。
那段時間,就連東宮太子跟天子看向他的目光都帶了幾分柔和與滿意——對比起那些滿心算計的皇子王爺,自己著實算是乖巧懂事了。
洛塵逸深吸口氣,不願意再想這件事,他握著鄭太妃的手,緩緩道:“太妃娘娘,這天下的平民女子何其多?塵逸並未想過終身不娶,隻是,莊玥未必就適合。”
“她家隻七品郎中,並無高官,又有替先皇祈福求壽之功耀在身,”鄭太妃卻道,“縱然將來有人與尋你麻煩,也會看在她的麵子上,不會致你於死地。”
堂堂皇子,擔心的不是沒有封地勢力,而僅僅是“不致於死地”,聽起來就像個笑話。
可洛塵逸知道,這不是笑話。
已經過去十年,邊關戰事總是在岌岌可危的一線瀕臨爆發,時間久了,他這個皇子就變得可有可無,偏偏異族還有一個頂天高位予他後路,隻要他行差踏錯半分,就會有人想:左右是個多餘的麻煩,殺了便是。
洛塵逸卻還是搖頭,“祖母,你可曾想過,正因為她替父皇祈福,或許才更不合適?”
鄭太妃怔了片刻,進而神情一肅,“休要胡言!”
這話豈不說莊玥別有居心?更讓鄭太妃也容易陷入麻煩,著實誅心。
洛塵逸安撫地拍拍她的手,“祖母休要動怒,孫兒的意思是,如今陛下雖然臥病在床,卻還算清醒,他若順利大行,自然最好,若是有心人想在這上麵做文章,此刻與莊玥接觸太多,隻會授人以柄。”
鄭太妃沉默無言地凝視著他,蒼老的麵容上,竟見幾分嚴厲。
洛塵逸垂眸,一語不發。
俄而,鄭太妃忽然問:“……你說這麼多,不就是為著不喜歡莊玥嗎?你且說與我聽,她哪裏不好?”
洛塵逸歎道:“她生得好,也聰明,但聰明不用在正道上,將來免不了再生波折。”
“哼,”鄭太妃冷笑,“她的聰明隻是小聰明,憑你要製住她隻需費費唇舌足以。這個道理我懂得,你也懂得!”
“……”洛塵逸有些窘迫,“祖母,此事,再說吧。”
鄭太妃氣得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拍,“你這個孩子!自小就脾氣倔,到底為著什麼?”她心裏一動,“莫非果真是心裏有人了?你說說看,到底是誰!”
若是普通人,斷斷用不著如此推三阻四。
鄭太妃狐疑,憑洛塵逸的眼光,看上的恐怕不是個普通人,這讓她有些擔憂,也有些心疼。
倘或洛塵逸還是那個有著金冊金印的尊貴皇子,什麼樣的女子要不著?就是那東宮之位,都有可能是他的!而現在,東宮的嫡子都有十三歲了,他身邊卻至今沒個體己之人。
“孩子,”鄭太妃越想越心疼,之前的氣悶也煙消弭散,“祖母知道你不好過,但是……但是為長久計,有的人,當舍則舍。”
洛塵逸:“……”
從太妃宮裏出來後,洛塵逸在禦花園站了許久。
這裏曾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小黃門從宮道上行來,遠遠瞧見碧波池邊立著一個人,看清後頓時加快了速度,笑眯眯道:“殿下!三殿下?”
洛塵逸深吸口氣,回頭笑著看他一眼,挑了挑眉,東宮的人?
小黃門諂媚地舉起一物,“三殿下可教奴才好找,這是太子殿下遣奴才給您送的東西,說是殿下樂意,不妨一起去瞧一瞧。”
那是一封鵝黃折子,烙著公主府的印鑒,紙麵帶著花香。
是請帖。
洛塵逸不動聲色,取過請帖,打開一看,“雨霖鈴”三個大字直接撞進了眼裏。
洛塵逸:“……”
再細看,請貼上用簪花小楷寫著數十個字,概其大意:今本公主在雨霖鈴中遊玩,獨樂無趣,意欲眾樂,故特地請來戲班子,請雨霖鈴中諸人同來吃茶看戲,同年輕人們樂嗬樂嗬。
洛塵逸嘴角一抽,林錦風那護寶逞凶氣不過的樣子在腦海無限放大,最終定格在某愛妹心切的兄長怒摔杯子的清脆聲中。
洛塵逸想了想,覺得還是先算了,正要開口之時,突然見宮道上莊玥款款而來,看見他就像看見什麼獵物一樣,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洛塵逸:“……”
“既然是皇兄親自邀請,本殿自然要去!”洛塵逸笑得和煦而熱情,鄭重其事道:“如此大事,本殿該當慎重準備,這就出宮,告辭!”
說完轉身就走,好像在躲什麼洪水猛獸。
小黃門都不禁摸了摸腦袋,自己妹妹請人看戲,需要什麼準備?
莫不是怕太子嫌他不恭?但也不必這麼謹小慎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