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江湖

那日,少昊從清婉居出來,便徑直飄身下崖。山腳下有一無名村莊,零零落落散居著幾十戶人家。

正是造飯時分,但見炊煙嫋嫋,青山、碧水掩映其間。小橋、流水、人家,一應具有,好一幅平靜祥和的山村炊煙圖。

遠處,梯田裏,有那俏麗的媳婦給丈夫送飯,少昊看在眼中,不由想到了很多詞語: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男耕女織,夫唱婦隨。

這樣平淡、平常的畫麵卻深深打動了他的心靈,身體中最柔軟的部分漸漸暖了起來。他曾經也過著那樣平靜的生活,這裏,實在是像極了自己當年的家鄉,隻是那是很小時候的事了。

今日,看到這些山民平靜的生活,又勾起了他對辛酸往事的回憶。於是他決定,雖然家已經不在了,但是,也應該回去看看,也應該去拜祭一下亡母。至於梨山對他下的什麼追剿令,他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也許,哪一天,他會主動找上梨山也不一定。

嗯?前麵出現四個略顯熟悉的身影。

少昊凝神一看,赫然是在後山打伏擊的幾個僧人。

“你們?”

“哈哈!”那被稱作師兄的爽朗一笑道:“我說高人行事高深莫測,你們還不信,少昊公子若是如此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走了,咱們還到哪裏去找這樣的明主啊!”

少昊皺著眉頭,有點哭笑不得。

“你們的意思是?”

那師兄抬頭挺胸,慷慨激昂道:“我趙大,他錢二,他孫三,他李四,以後就做您的馬前卒,跟著您闖蕩江湖!”

“在下何德何能,況且,此次還有一些俗務未了,若是各位真是有心,必有相見之日。”

“唉!”趙大長長一歎指著另外幾個道:“我都說你們別把事做得那麼絕,人在屋簷下,能忍則忍。你看你們非要弄得雞飛狗跳,才肯下山,現在連挽回的餘地都沒有了。這會少昊公子又不要我們,偌大的天下,咱們真有點不知何去何從了!”

少昊輕輕一笑,他雖然入世不深,但也能聽出趙大的話是故意說給他聽得,於是他從懷著摸出一封早已寫好的書信,遞給趙大道:“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拿著這封信到九華派,找到陰奎,他自會安排!”

“這個,這個……”趙大一時難以決斷,以他們的想法,當然是跟著少昊行走江湖,那是多麼的愜意、自豪、燒包啊!

少昊搖了搖頭,道:“你們自行定奪,我自去也!”話聲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黃光消失不見。

少昊信步走在村中,很多村民都在地裏幹活,隻有幾個小孩在那裏玩著遊戲,還有幾名垂垂老者,坐在屋外,打著瞌睡。

少昊衣著光鮮,神采奕奕,很快便引得這些老人小孩的注目,少昊也一一點頭致意,突然,衣角被什麼拉了一下,少昊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精致女童,約摸五六歲,唇紅齒白,麵如滿月,眼若明星,頭上梳著兩個山羊髻,愈發顯得俏皮可愛,小女孩腦袋也就堪堪及他腰處。

女童拽著他的衣角,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道:“大哥哥,你長得真好看,你是從哪裏來的,跟我們一起玩好嗎?”到底是山野小孩,不知道世間險惡,也不懼生人。

少昊抿嘴一笑,蹲下身來,抓著她的小手說道:“大哥哥還有事,下次好麼。”

這時,一個村婦氣喘籲籲的跑了過來,對著女童道:“阿蓮,你娘快要生了,快到地裏叫你爹回來。”

阿蓮瞪大眼睛道:“真的,太好了,我要有小弟弟了,太好了!”接著她又看向少昊道:“大哥哥,你能陪阿蓮一塊去麼!”

“你,是誰?不是我們村裏的人吧!”村婦問道。

阿蓮一拉少昊的衣袖道:“這是我剛認識的大哥哥!”言語之間極是自豪。

“哦,嗯。”村婦大量一番少昊,然後善意的點了一下頭,又對阿蓮道:“你快些去,我先回去照顧你娘。”說罷她便風風火火走了。

“謝謝田嬸!”阿蓮從後麵喊道,聲音如同黃鸝般清脆悅耳。

“這…你爹在哪裏呀!”少昊問道。

“在那!”阿蓮小手一指,那塊田竟然在半山腰處,少昊凝聚目力,果然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耕種。

“那麼遠!”

“是啊,所以才想讓大哥哥陪阿蓮一起去,要是我走不動了,大哥哥就代我去通知我爹。”阿蓮說得頭頭是道。

“好吧!”

這麼遠的路程,要是讓那小姑娘自己走去,來回怕不下一個時辰。

“來!”少昊一把抱起小阿蓮道:“哥哥抱著你走,能走的快一些。”

“好的!”小阿蓮順從的伏在他肩頭,好像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

少昊也不遲疑,幾步跨到村尾,看看四下無人,便展開輕身功夫,一步十丈向那塊梯田掠去。

小阿蓮感覺耳邊風聲霍霍,兩邊景物飛快向後退去,一下摟住少昊的脖子,奇道:“大哥哥,你在飛呀,真厲害,你是神仙嗎?”

少昊笑著搖了搖頭,腳下卻一刻不停,不過盞茶功夫,便立足田埂地頭。

當阿蓮叫了一聲“爹”之後,那男子才扭過頭來,驚奇道:“阿蓮,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哦,對了,你來幹什麼,是不是你娘要生了。”

“對呀對呀,你快回去吧!”

“真的,太好了!”阿蓮他爹一聽,立刻放下手中農活,扛著個鋤頭就往回跑去。

阿蓮看著一路飛奔的爹爹,笑道:“大哥哥,你看我爹急的,他定是高興壞了。”

是啊,這就是將為人父的喜悅,他看著那飛奔的農戶,跑了一陣,嫌那鋤頭是個累贅,幹脆扔了,又發狂般的跑了起來。

這一刻,少昊似有頓悟:放下負擔,奔向新生命!

“大哥哥,我們也回去吧!再帶阿蓮飛一回。”

“你還上癮了,好吧!”少昊戳了一下阿蓮的腦門,然後將她攬入懷中,這次行得慢了許多,隻是在後麵慢慢跟著她爹。

“快些啊,大哥哥!”

“我沒力氣了!”

“哦!”小阿蓮難以置信的搖了搖小腦袋喃喃道:“這個仙人有些弱呢!”

少昊有些忍俊不禁。

終於到了村中,小阿蓮她爹早已是汗透重衣,腳步虛浮,但麵上卻始終凝著堅毅的笑容,腳下也未慢得半分。

未到門口,他便大聲喊道:“娘子,我回來了,我們的寶寶出來了沒有?”

沒有回應,他正欲進門,卻見田嬸懷中一個繈褓,步履沉重,神情肅穆的走了出來。

“哈哈,是我的孩子,開讓我看看,是個兒子還是?”

“給,阿旺,是個兒子!”

“真的,哈哈,我有兒子了!娘子,辛苦你了!田嬸,我的娘子怎樣?她還好吧!”

“你現在才想起她麼,苦命的女人,她…難產死了!”

“什麼,不可能!”阿旺如遭晴天霹靂,他將繈褓又遞給了田嬸,發瘋似的奔入屋內。

“什麼,我的娘親她死了,不會的,不會的!”小阿蓮這才舍了少昊的懷抱,一路哭喊著跑到屋裏。

樂極生悲,這便是最好的詮釋吧!

少昊感到很不爽,命運連這麼淳樸的莊戶人都不放過,真是天理何在。

因為一大一小的哭聲,存在一些老少都被吸引過來,大概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一時間議論開了鍋。

一個銀發老嫗說道:“阿旺媳婦真是個好人哪,經常看望幫扶一下我們這些孤寡老人,要不是有她,我怕是早就見閻王去了,她這一走,我以後可怎麼辦哪!”說罷抹了一把老淚鼻涕。

另一個清矍老漢道:“是啊,好人哪,她對村中小孩也都很好,有什麼吃得玩的都很大方,這樣的人,本不該短命的,真是蒼天弄人哪。”

一時間屋外一眾老老少少哭哭啼啼,天空上也積起了層層烏雲,片刻後,雷聲隆隆,電光閃閃,竟下起了傾盆大雨。

其實,這個時節,天說變就變,下場雷陣雨也是正常的。但是在場的人都沒有離去,他們寧願相信這是老天爺在為阿旺媳婦流眼淚。

少昊掀開門簾,邁步而入,屋內除了一個做飯的灶台,一張四方桌,便是臥房了。而灶房同臥房之間的隔斷是用一種蘆材篾子軋製而成。

一貧如洗,確切不過。

少昊向房中看去,阿旺、阿蓮跪在一旁,田嬸抱著小兒木然站著,小兒嚎啕大哭,卻是無人過問。再看幾人神情,阿旺媳婦雙眼圓睜,鬢發淩亂,嘴唇烏紫,齒痕曆曆在目,想必咽氣之前定是苦不堪言。

阿旺跪在榻旁,握著妻子漸漸涼卻漸漸僵硬的手,淚還在不斷滾出,他深情的望著枕邊人,說道:“娘子,看看你這雙粗糙的手,這些年我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現在卻又…我欠你實在太多了,可是你怎麼這麼狠心,你這麼一走,我們的孩子怎麼辦,他才剛出世,就沒了娘親,他怎麼辦,我怎麼辦!”說著說著愈發悲切,禁不住又放聲嚎啕起來。

小阿蓮早已泣不成聲,差點哭得背過氣去,她站起來搖動著她娘的胳膊哭喊道:“娘,你快起來,阿蓮不能沒有你啊,難道你不要阿蓮了麼,不要我沒有關係,還有小弟弟呢!你不能連他也不要了吧!嗚嗚嗚……”

田嬸看著這對母女撕心裂肺的嚎啕,也在一旁抹著眼淚,但她到底是局外之人,頭腦比較清醒,她深吸一口氣,穩定了心緒,然後說道:“阿旺,傷心歸傷心,可人已經去了,這大熱天的,家裏可擱不住,還是早些讓我這苦命的妹子入土為安吧!”說罷抱著懷中小兒也“嗚嗚”哭了起來。

“不!”阿旺吼道。

“不要!”阿蓮哭著喊道。

一時間,臥房之中充斥著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甚至嬰兒的哭喊聲,實在令聞者傷心,聽者動容。

突然,阿蓮一下撲倒在少昊的腳下,抱住他的小腿,哭哭啼啼道:“大哥哥,你不是神仙嗎?阿蓮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啊!”

阿旺一聽神仙,直如落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不論真假,同阿蓮一般,跪在少昊的身前,求道:“神仙在上,求你救救我家娘子,她可是個好人哪,如果非要死,就讓我帶他去死吧!”

少昊心中也很難過,他俯身扶起阿旺,然後又拉起阿蓮,為她拭去滿臉淚水,心痛道:“阿蓮,大哥哥不是什麼神仙,隻是修煉了一些道法,這個…讓我試試吧!”

阿旺撲通一聲再次跪下道:“阿旺感謝神仙!”

小阿蓮卻是破涕為笑,拉著少昊的手道:“大哥哥一定行的!”

少昊神色凝重走到床前,一探鼻息,一撫脈門,臉色又凝重幾分,說道:“你們先不要哭了,聽我說!”

幾人聽他有話要說,趕緊止住嚎啕,實在止不住的便轉為飲泣,就連田嬸懷中的嬰兒也安靜下來。

幾人都眼巴巴的看著他,目光中盡是熱切之色。

少昊歎了口氣道:“多半是胎位不正,抑或胎兒體型過大,在誕出之時導致大量出血,血流不止,最後氣血雙虛,腦部缺氧……”

他頓了一下又道:“從醫道來講,她已經死了。”

阿旺一聽,怒發衝冠,站起身來,衝到田嬸跟前,一把搶過她手中嬰兒,便往地上摔去,口中惡狠狠地說道:“什麼!原來是你這個小兔崽子害死你娘親的,看我不摔死你。”

他的舉動眾人實在是始料未及,待反應過來,想要施救已來不及,幸好少昊眼明手快,及時揮出一團青氣,終於將那嬰孩托住。嬰孩受了驚嚇,再次嗷嗷哭了起來。

“爹,你這是幹什麼?”阿蓮哭著喊道。

田嬸也憤然從地上抱起嬰孩,揭開包裹,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倒沒發現什麼傷痕,才放心裹上,然後指著阿旺的鼻梁道:“阿旺,你太混了,虎毒尚不食子,你怎麼比虎還毒呢?妹子為這孩子,把命都搭上了,你這麼做,對得起她嗎?今天要不是這神仙在,這孩子也給你葬送了,你是不是見不得她們母子,你到底是……”她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旺一聽指責,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嗚咽道:“那我能怎麼辦哪!嗚……”

“你們聽我說,阿旺兄,你暫且稍安勿躁,聽我把話說完,若是信得過我,便讓我一試,成與不成,還要看天意。還有,她如今氣血雙虧,需要一件靈藥吊命,若是有上年代的人參、首烏,或許還有希望。”

“真的,我去找,我去找。”

“你們也都出去,待我施法救治,對了,阿蓮,你在這裏幫哥哥的忙!”

阿旺早已跑了出去,田嬸抱著孩子,一步一回頭,也慢慢出了臥房,隻剩下阿蓮堅毅的點了點頭。

少昊抹下阿蓮她娘的眼皮,然後再探鼻息,仍是微不可察,他搖了搖頭,在把上手脈,嗯,竟然跳動了一下,少昊有些不敢相信,於是將手背放在她的左胸口上,半晌,果然又動了一下。少昊神情稍緩,當下右手按住那婦人天靈,輸入一股真氣,暫且護住她的髒腑,接下來隻等靈藥一到,便可施救。然而,結果如何,仍是不容樂觀。

“阿蓮,我先出去,你去找你田嬸來給你娘親擦洗一番,然後等你爹找到靈藥,我便來救治。”少昊有了一絲信心。

“好,大哥哥,你先出去休息一下!”

小丫頭善解人意,處事沉穩,跟她的年紀實在不符。

少昊剛邁出屋門,一群人圍了過來,有一個道:“神仙出來了!”還有人說道:“你們看哪,他豐神如玉,儀表非凡,真是神仙哪!”少昊笑著搖了搖頭,眾人上前將他圍定,異口同聲道:“神仙,請你救救阿旺媳婦,她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哪!”

少昊看著這些淳樸的鄉裏,也有些感動,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左鄰右舍也是這般的親善和睦。他深吸一口氣道:“大家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麼神仙,但我會盡力的。”

阿旺去找靈藥還沒回來,他看了看天,早已是雲銷雨霽,西邊山頭上架起了一座七色虹橋。

雨過天晴,還見到了彩虹,也許一切該有希望了吧!身後一清矍老者道:“阿旺媳婦常日裏行善積德,終於感動上蒼,今天她落難了,老天爺特地派個神仙下來搭救於她。可見,舉頭三尺有神明,還是要多行善舉啊。”

少昊搖了搖頭,唉!人隻有在無力的時候才企望於神明,殊不知神明隻會玩弄無知、弱小人類的命運。

約摸一個時辰過後,阿旺興衝衝的跑到少昊的跟前,上氣不接下氣道:“神仙,你看這人參,算不算的靈物。”

少昊接過那隻根須齊全的人參,一掂量,感覺分量不輕,於是問道:“這有多重?”

“九兩!”阿旺回道。

“九兩!我當年聽師父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此參竟然有九兩重,估計年代不下千年,有了這靈物,人,大概是有救了。”少昊再不遲疑,一甩袍袖,大步邁入屋內。

阿旺但要跟進,還有一些鄉裏也想看個熱鬧,卻被少昊擋在門外,他道:“請諸位在屋外稍待,待我救治完畢,你們再進去探望不遲。”

對於這樣的安排,大家也沒有什麼異議,阿旺此時更不敢違逆“神仙”的意思。

少昊進入房中,看到田嬸已處理完畢,他便示意她離開,片刻後,房中仍是隻剩下阿蓮一人。

少昊走到床前,化掌為刀,將那枚人參切成數十塊小片,然後捏開婦人牙關,夾住其中一塊千年參片納入她的口中。隻見少昊指端凝起一團青氣,也順勢按入婦人口中,青氣順喉而下,如同彗星劃出一道華麗的尾跡,以胃為終點,最後散去。隨著參片的化開,那婦人蒼白的臉上旋即泛起了兩片紅暈,小阿蓮看到這般變化,看向少昊的目光中立時又多了幾分崇拜。

少昊走到床榻對麵,盤膝而坐,閉目靜心,默念心訣,一隻僅有稀疏葉瓣的蓮蓬憑空顯出,頓時陋室中大放紫金光華,確如蓬蓽生輝。蓮蓬盤旋不休,漸長漸大,瞬時便超過了那一張床榻。少昊也不啟目,隻是隔空隨意一抓,小阿蓮便看到她的娘親被一團青氣平平托住,冉冉升起,繼而輕輕放到了蓮蓬之上,周身為一片白色光膜包裹,跟隨著蓮蓬盤旋不止。

一旁,少昊或掐印,或捏訣,忙得不亦樂乎,片刻後腦際便現出一層細密汗珠,他也顧不得擦拭,隻是全身心感應蓮蓬的靈力變化,一旦衰減,便信手彈出一枚參片,而參片也會不偏不倚陷入蓮蓬的根莖,如同給它補充著養料,隨之而來的便是蓮蓬光華大盛。

待到那一隻千年人參盡數用畢,少昊早已是汗透重衣,麵色蒼白,隱隱感覺後力不濟,心中暗道:“要了結一條命是那麼容易,可是要救回一條命卻這麼難,我已經盡力了,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這時,一件似絹似帛的物事按在腦門之上,他緩緩睜開雙目,原來是小阿蓮正在以一塊絹帕為其擦拭汗水,少昊虛弱地點了點頭,又是一番施為,婦人從新落身床榻之上,蓮蓬自行隱入他的身體。

“大哥哥,你幸苦了?”小阿蓮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切,卻沒有失禮。

少昊報之一笑,收了蘭花印法,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榻前,低頭望去。

麵色紅潤,若海棠春睡,氣息平和,應無大礙。再探脈門,搏動均勻有力,哪裏還像一個剛剛生產完畢的虛弱的產婦,瞧這脈象,直如一個龍精虎猛的青壯小生。

少昊抿嘴展顏:“阿蓮,你娘應該沒事了!”

“真的,太好了!可是,她怎麼還沒醒呢?”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哦!”

少昊緩步來到促狹的正廳,擇了一隻方凳坐定,雙手抱月,調息吐納起來,略一內視,竟發現本來光禿禿的蓮蓬之上九朵蓮瓣已具雛形,不免一陣欣喜。

這九瓣蓮本是玉嵐的本命真蓮,又名功德蓮,能修得九葉蓮瓣,實是功德無量。少昊得了九瓣蓮之後,紫蓮便如冬眠一般,隻到冥府一戰,九瓣紫蓮才顯示出仙蓮的偉力,若是沒有它,少昊不知已死了幾百次。冥府一戰,蓮瓣盡去,紫蓮如同涅槃,此刻方得重生,也隻到此刻,它才是真真正正變得同少昊息息相關、血脈相連。

一抹欣然的笑在他俊秀的麵龐上綻開,淡淡定定,他便這般灑然而出。

阿旺快步迎上:“神仙,我…我娘子怎麼樣?”

少昊也學著道士,有模有樣的打了個稽首道:“應當無礙了!”

“真…真的!我進去看看先。”阿旺說罷急匆匆的跑了進去,其餘鄉裏鄰居也都一窩蜂的湧了進去,已死之人硬生生被神仙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們可是第一遭見呢!

頃刻間,喧鬧的屋外隻剩下少昊一人,他笑了笑,一個過客,應該無所眷戀的走自己該走的路。他望著日頭沉下的方向,邁開大步行去,那個終點,便是梨山。

阿旺家中,臥房床榻旁,眾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阿旺握著妻子的柔若無骨的手掌,輕聲呼喚著。

一眾人等七嘴八舌,一個中年婦女道:“你看看阿旺媳婦,那氣色,那皮膚,真像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神仙還真是有辦法,不光是救了人的命,還多給了幾年青春。”

又一個年輕男子道:“真厲害,這麼年輕就成神仙了,哎,咱們這雖然地處普陀山腳下,可是我覺得這少年,比普陀寺那些隻會收我們租子的禿驢強了不知多少倍。”

他的這陣抱怨引來了不少人的附和,但是有幾個老者仍是疾言厲色道:“不要在這裏口無遮攔,小心隔牆有耳,難道不知道‘禍從口出’嗎?我們世代居住在普陀山腳下,租種著寺裏的土地,受著普陀寺中神仙的庇護,做人,要常懷感恩之心!”

年輕一輩心中都頗不以為然,但是在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者麵前,也不好強烈的表現出來,隻得言語敷衍了事。

這時阿旺說道:“可是,阿蓮娘怎麼還不醒呢?”

“爹,大哥哥說了,娘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哦!”

“哦!對了,大哥哥人呢?”

聽到阿蓮問起,眾人才恍然大悟,年輕的趕快跑出去一看,哪裏還有人影。阿蓮急的大哭:“爹,這咱們還沒好好謝謝人家呢,再說,娘不是還沒醒呢麼,我們快去把大哥哥追回來吧!”

“還是阿蓮想得周到,還請各位鄰裏幫幫忙,我們這就去追。”幾個青壯小夥應聲向村頭跑了過去,而阿旺跟阿蓮則是急匆匆向著村尾去了。

少昊步履輕靈,不沾塵土,卻行得甚慢。他閉上眼睛,沉醉在這熟悉的山村氣息中,久久不能自拔。

童年,也是在這般青山碧水環繞的小山村中長大,雖然隻有爺爺相伴,但日子也過的那麼平靜、恬淡、溫馨。梨山,便如這裏的普陀山,可是,對於他而言,卻是那麼沉重……

“大哥哥!”一聲童稚的嗓音從背後響起,他轉頭看去,原來是阿蓮同他爹手挽手跑了過來,待到了近前,二人俱已氣喘籲籲。

少昊疑惑的看著二人,還有什麼事?

“神仙!”阿旺先開口道:“阿蓮說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們還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你怎麼一聲不響就走了!”

“是啊,大哥哥,神仙哥哥,我娘親還沒醒過來呢,也許、可能還要你再看看!”她怯生生的道,也顧不得言語是否有不當之處,總之想留下少昊。

“二位,我根本不是什麼神仙,我叫少昊,隻是一個普通的修道之人,還有,你們這般追我,是打算……”少昊冷然道。

阿旺首先感到了壓力:“不要誤會,神…哦不對,是少昊公子,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你的大恩大德我真不知如何報答,如今天色已晚,小的雖然窮困潦倒,但是尚有一處遮風擋雨的地方,粗茶淡飯也還是有的,公子不妨將就用些,歇息一晚,也好讓小的表達一番感激之情。”

看來他們是擔心自己親人醒不過來,所以留下我以策萬全,也罷,可能是第一次,就好人做到底吧!

“走,我跟你們回去,等到你的娘子,阿蓮的娘親醒轉過來我再走,你們覺得怎樣?”少昊道。

“小的不敢!”阿旺誠惶誠恐道。

“好啊,謝謝大哥哥!”阿蓮說完便吊到少昊的膀子上,拽著他往回走去。

阿旺一看立刻製止道:“阿蓮,不得無禮!”

“嗯!”阿蓮撒嬌不依。

“無妨,我們走吧!”少昊抓起阿蓮滑膩的小手,握在手心之中。

阿旺搖頭笑道:還是阿蓮有辦法。

尚未到達阿旺家屋前,早有一個鬢須皆白的清矍老者迎了上來。

“仙長,你總算是回來了!”他拱手說道。

“您是?”少昊細細打量,此翁年過五旬,卻是精神矍鑠,目中精光閃閃。

“在下是本村村長,你是我們的恩人,今晚,我們將會特地為你舉辦一個篝火晚會。”

“篝火晚會,不是隻有慶賀豐收時才搞的麼?”

“原來公子也知道我們山村有這個習俗!”

“我小的時候也是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裏,每年最期待的就是這種慶賀豐收的篝火晚會,可是一年裏難得舉辦上一次,我幾乎都忘了那是怎樣一番情景。”

“那敢情好,今晚,便再讓公子重溫舊夢,豈不快哉!”村長輕捋長須說道。

“少昊如何敢當,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是夜,月朗星稀,山村的夜晚清涼如秋,時有陣陣蛙鳴,打破這一片寂靜。

酉時,篝火晚會正式開始。

地點,便在阿旺家門前的一個大曬穀場上。

幹材,抹上鬆油,燃起一堆篝火,火上駕著一隻羊、兔之類,旁邊還擺了幾壇酒。

恍惚間,少昊聞者酒肉之香,看著一些青年男女還有小孩歡快地跳著、笑著,還有那熟悉地祝酒歌,都感覺已經回到了美好的童年。

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都停止了唱和跳,都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默不作聲,望著那一堆火發呆。

一時間,場麵靜得可怕,簡直是落針可聞。偶爾,聽見即是幹材在烈火中爆開的聲音。

這一切,隻是因為阿蓮他娘到現在還有醒來,有人已經在腹誹:這是不是個江湖騙子,那一隻千年人參扔出去連個響都沒聽見,若是拿到山下去買,還能換回一年的口糧呢!

少昊倒是頗有閑情逸致,並非他看不出別人的議論,隻是一切自有定論,他也不欲辯解。

正所謂: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麵上凝著淡定的笑,閑散地吃著篝火上的燒烤,那種久違的肉香使他這個餐風飲露之人都欲罷不能,那是童年的夢,隻有藉著咀嚼那些唇齒留香的烤肉,才能憶起的童年時光。

“秋娘,秋娘來了!”

在場很多人都站起身來,有人忍不住喊道。

更有一些年輕婦人忍不住道:“啊!秋娘更漂亮了,倒有點像我的閨女。”說罷惹來一陣嬌笑。

大家紛紛看向少昊的背後,原來少昊正背對著來路。

“秋娘感謝公子救命之恩!”

少昊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美婦,如盛開的夜曇,一個生育過兩個孩子的女人,有著不應有的氣色、膚色,她盈盈拜倒,聲音溫柔似水。

少昊伸手虛托,那婦人再也拜不下去,她掀動一雙妙目,怔怔望向少昊,顧盼神飛,自此,她才相信阿蓮說的,是神仙救了她,但是身前這個俊秀的少年,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和神仙聯係起來,在她眼中,他就是一個半大的孩子。

“夫人剛剛生產完畢,身子虛弱,不必行此大禮,既然夫人已經無恙,在下便功成身退了。”說罷也不道別,腳下便生出九瓣紫蓮,將他托著,冉冉升起,紫蓮發出紫金光芒,令人無法直視。

如墨的夜,也黯然失色。

“啊!神仙哪!”不少村民惶恐跪倒,特別是那些之前心中存在疑問的更是虔誠至極,生怕神仙怪責。

“大哥哥!神仙哥哥!”

少昊俯首望下,看到小阿蓮抱拳放在胸口,眼中有一種叫做的眷戀的東西正在流淌,還有未能說出的兩個字:謝謝!

他笑著點了點頭,感到一股強大的願念從下方衝來,湧入他的身體,而紫蓮隨之悄然滋長起來。這便是功德,原來如此。少昊恍然大悟,口中一個“去”字吐出,紫蓮頓如流星般,飛逝而去,隻在無盡的夜空中留下一道華麗的軌跡,留給凡人無限的遐想。

半晌,隻到那燦爛的軌跡漸漸淡去,眾人才恍然若失,幽幽站起,三三兩兩,各回各家。

小阿蓮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淚水,抿嘴一笑,然後拉了拉秋娘的胳膊,道:“娘,我們回去吧!”

“是啊,娘子,你身子虛,外麵挺涼的,我們早些回去吧!”阿旺說道。

秋娘悵然望著夜空,幽幽一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