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雎目如凝光,把紫露的墳塋清理幹淨,又取出紙錢香燭,依次燃了,虔心拜了幾拜。讓開位置,定定的看著蔣永征祭拜。
隻是蔣永征起身時,手按雷鳴劍柄的動作,讓她目光一寒,嘴裏道聲:“殺了絕影紫露,現在輪到我了?”
蒼雪殿帥手心微微用力,滿是凶戾的眼神與之對視數息,才終於偏頭鬆手,長歎一聲,不知如何回應。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年輕的蒼雪殿帥,早已弄不清自己的心境。
飛將軍在這裏約見,蔣永征早就心裏有數。
趙靈雎冷冷的看著這個曾經無比信任的兄長,根本無法理解他曾作出的選擇,手心裏躥出如墨的光華,一柄通體烏黑的修長陌刀,被握在了手裏。
刀鋒暗嘯,與風雪呼應。
墨色狂舞,如殺氣洋溢。
隕神兵,墨崖!
“為什麼!”墨崖刀鋒直指,趙靈雎聲音清冷,似乎一輩子的“為什麼”,都在今天問完了。
蔣永征看著眼前的墳塋,視線凝固在“謝紫露”三個字上,風雪呼嘯,纓穗飄動:“因為這天,容不下那麼多人。”
“言帝跟你說了什麼?”趙靈雎手中刀芒吞吐,幾乎指在了蒼雪殿帥的臉上。對於這般言論,嗤之以鼻。
蔣永征按捺著情緒,淒愴一笑:“你不會懂的,說了也白說!反正,我們都殺不了言帝,我們遲早,也要被埋在這!”
很顯然,蔣永征知道不少內幕。
但是五年前的意外,讓他選擇不再和言帝一道。所以才有了秦飛回歸時的那一次伏擊,言帝想故技重施,除掉蔣永征。
蔣永征得到的明確指令,是接應一個重要人物,而另外的人,則把蔣永征出城的信息透露給了泰米爾。
若不是秦飛表現驚豔,蔣永征已然身死。
自從那時候開始,蔣永征對言帝就有了殺心。然而言帝的實力超凡入聖,便是一百個蔣永征也不是對手。言帝的意圖,就是讓這些原本心懷赤誠的華夏兒女,變成樹立在帝國邊疆的豐碑。
鼓勵人們前赴後繼,不懼犧牲。
去年馳援劍閣,在小路遭到敵人強勢伏擊,趙靈雎身受重傷,多半也是言帝之謀。
“……”
趙靈雎呼吸漸疾,聲音也由平靜,逐漸轉為嘶喊:“戰死沙場,本就是我們的歸宿,但絕影、紫露,卻是死於你的算計!你告訴我,你怎麼下得去手!”
曾經鮮活的麵容,再度浮現,壓抑了無數日夜的淚水迅速盈滿眼眶:“蔣永征!我弟弟有多信任你,多崇拜你,你不知道嗎!”
“紫露是怎麼對你的?”
“我趙靈雎,也一直把你當成親哥哥啊!”
“……”蔣永征嘴唇動了動,凶悍的眼裏寒光閃爍,冷笑一聲,“對啊,你們都是我帶出來的。所以五年前,死的為什麼不是你!你要是死了,我和紫露留在蒼雪,那就什麼事都沒了。”
當初的四人,蔣永征、謝紫露天賦最高,按正常進境,現在的確都已能躋身啻幽。兩名啻幽駐守蒼雪城,正符合言帝的要求。敵人打不進來,自己也打不出去。
此時趙靈雎的心裏,甚至比弟弟犧牲時還要寒冷。眼前麵容剛毅的男子,再也沒有相識十五年來那種熟悉、親密。而是變得十分陌生,變得讓人心裏害怕,讓人不敢靠近。
“他跟你承諾了什麼?”趙靈雎的手微微顫抖,墨崖刀芒吐納,隨時可能斬下眼前這顆頭顱。
蔣永征眉間皺出一個“川”字,趙靈雎今天的表現,無疑讓人意外。不過想到解開這一切的是徐青紗,就沒什麼好意外的了。所有可能,都在謀絕的預料當中。這一點,在徐青紗進駐蒼雪城時,蔣永征就有所預感。
“他曾向我保證,在大限來臨之前,帶我和紫露離開。”蔣永征眉心鬆開,顯得有些頹然,冷厲的笑容轉而淒慘,凝視眼前的墓碑,“但是……嗬嗬,紫露死了。”
“你害死了她。”趙靈雎手裏的墨崖往前挺進了寸許。
蔣永征眼眸一顫,躥上幾分癲狂,低聲嘶吼:“不,是你害死了她!”
趙靈雎鳳目一鬆,驀然收回了墨崖:“那就,沒什麼好說了。”
她的鬥篷一轉,整個人輕盈掠起,迎著飄灑的風雪,躥上高空,漫天的雪花打在臉上,清清涼涼的,很舒服,卻又很痛。
蒼雪墓園之上,回蕩著雪城飛將鏗鏘的聲音:“今日起,我趙靈雎與你蔣永征,恩斷義絕!”
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飄灑下雪城飛將的點點淚水。
殺了他,又能怎樣呢?
蔣永征說的沒錯,自己是他帶出來的。沒有蔣永征,就沒有我雪城飛將的今天。在過去的無數次戰鬥裏,大家都曾以身相許,甘願為對方付出生命。蔣永征救過自己多少次,她根本數不清。
隻是,在麵臨一些艱難選擇的時候,不得不拋卻初心。
正如徐青紗所言:選擇了放棄。
——
謝紫露墓前,滿臉凶戾的蒼雪殿帥,像是一尊鐵塔。隻是在趙靈雎看不到的方向,這鐵打般的漢子已經淚流滿麵。
模糊的視線裏,滿是絕影、紫露曾經的音容笑貌。
“永征快來,我娘親手做的花糕,是蘇州最好吃的!”
“老大,紫露姐,分我一塊嘛,我也要吃!”
“你個小饞鬼,呐,給你給你。”
……
“哎哎哎,老大,今兒咱去做啥任務啊?不刺激不去!”
“噗,永征說了,今天咱們四個,要去破了八星殿!”
“真的哇?老大老大,走走走,我去叫我姐!”
……
“永征小心,諾魯克的破魂箭!”
“老大,南邊的敵人攻上來了,我去頂!”
……
轉眼,到了那個撕心肺裂的黎明。
蔣永征、趙靈雎奮力救回二人,但傷勢極重,已經無力回天。
“老大……我趙絕影,很高興能與你並肩作戰。蒼雪城,拜托你了!”
“姐,姐……下輩子,我還當你弟弟!”
“永征我,我舍不得你……我不在了,以後……以後誰替你取餐,誰照顧你穿衣?”
生命消逝,朝陽升起,蔣永征的整個世界,從此陷入了無邊的灰暗。
所有的誓言,變成了單方麵的夢囈。
所有的記憶,化成風雪塵煙。
——
鐵塔般的身影轟然跪下,雙手按在雪地裏,顫抖不停。
豆大的淚珠撲簌落下,無數戰鬥的生死與共。難道我蔣永征,就不在乎嗎?
“靈雎!”蒼雪墓園,傳出蒼雪殿帥嘶聲竭力的呼喊,“靈雎你回來!你別走啊——”
“你走了,我什麼都沒了!”
“就算是……”
蔣永征呼吸疾顫,手心裏捏著一把淒寒的冰雪,壓在心底的情緒徹底爆發:“就算,就算回來殺了我也好啊!”
……
墓園裏寒風呼嘯,嗚嗚如同其中的哭聲,不時傳來樹枝被積雪壓折的哢哢響動。雪城飛將,已不知飛離了多遠。
蔣永征跪著的身子微微蜷縮,心痛得連呼吸都開始抽動,跟前的兩座墳墓裏,一個是最要好的兄弟,一個是最深愛的女人。有些事情發生了,才會幡然醒悟。就算自己登上星闕,活得萬世長久,又如何?
去享受無盡的悔恨和孤獨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玄甲之上,皚皚覆雪。
五年前,蔣永征已經心如死灰。經曆過徹骨的疼痛,他也領悟了自己的責任,所以才能繼續堅守。趙靈雎離去,讓他心裏最後的堅持轟然倒塌。
現在的蒼雪城有謀絕坐鎮,有秦飛破敵,趙靈雎也晉級上四境。似乎,已經不再需要他了。他們,應該能救更多的人吧……
畢竟秦飛這小子,並沒有自己這樣的私心。
藏鋒已久的雷鳴緩緩出鞘,蔣永征踉蹌起身,緊繃了無數個日月的臉龐變得溫柔,俊朗陽光,仿佛夢回十幾年前——
戰神府裏,他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第一期一號。
“我叫謝紫露,來自蘇州!”
“我叫趙絕影,這是我姐姐趙靈雎,來自興慶府!”
蔣永征劍鋒微抬,嘴裏淺淺笑聲,淚如泉湧:“紫露、絕影,大哥這就來陪你們!蒼雪城有秦飛,打完這一仗,從此再也不會有戰事了。”
正要作個了結,背後卻傳來什麼被風吹動的聲響:
“嘩——嘩——”
猛然回頭,抖落了身上的白雪,趙靈雎不知什麼時候折返,靜靜的站在數米之外,聲音已經不再冰冷:“永征,當年,你究竟遭遇了什麼?”
“……”蔣永征的微笑凝固在臉上,雷鳴劍哐啷一聲落在地麵,躥出劈啪的電蛇。他的每滴眼淚,都被趙靈雎看在眼裏。
“靈雎?靈雎!”蔣永征麵露狂喜之色,也不管掉在地麵的雷鳴劍,往前大踏幾步,用力的把趙靈雎抱住,一時泣不成聲。
這是他最後一個朋友,隻有他心底知道,在無盡的悔恨裏,還有無比的珍惜。
趙靈雎心裏感歎,若不是徐青紗早已把事情分析過,恐怕真的會對蔣永征動殺心。她輕輕拍了拍蔣永征的後背:“蒼雪龍城,歡迎老大歸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