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差不多平複了。
好懷念的惡夢。
那是數年前每天都會出現的、仿佛心理創傷般的惡夢,也是宣告自己孩提時代結束的夢。
最近已經不常出現了。
為何今晚還會作那個夢?答案非常簡單。
阿薩可歎了一口氣,拿出收在製服口袋裏的某張紙。
紙上寫著“任命令”三個字。
本令由本國政府頒布。
政府重新認定阿薩可為魔法師,責令其遷往時島。
“真的假的?”
阿薩可重新想到,讓事情演變成這般田地的原因,正是那該死的身體檢查。
一切要怪那項夾在視力檢查與聽力檢查中間的“召喚知覺檢查”。由於被診斷出“召喚領域正在恢複中”的結果,他才會像現在這樣三更半夜不睡覺,盯著天花板猛看。
“為何到現在才要我去時島?”
那明明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明明不再因惡夢作祟而半夜驚醒了。
明明一路撐到現在,終於能夠著手尋找小夜的下落了。
明明。
時刻來到五十五分。
阿薩可整個人躺到床上,再次讀起紙上的文字。
上麵另外寫著“必須於隔日前往統治局總部報到”以及“倘若違反此令,政府將免除其基本人權,采取強製拘留手段”兩項備注。
任命令上寫的“隔日”再過四分鍾就會結束。
“我會被逮捕嗎?”
假如不想遭到逮捕,隻要趕快動身前往新宿,到統治局報到不就得了?
其他人一定會這樣規勸自己。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主動前去報到。他無法忍受如此傲慢的命令,這跟要牛隻主動送上刀口任人宰割有什麼兩樣?所以他才會無視命令,於該報到的“隔日”從早睡到晚。
然而。
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反正再過三分鍾,不,是兩分鍾,一切都將於兩分鍾後結束,之後主控權就會掌握在對方手裏。
五十九分。
以現實麵而言,自己究竟會落得什麼下場?真會有刑警跑來逮捕自己嗎?或者會像遲了幾天把書還給圖書館時一樣,得到“下次請記得早一點”的輕鬆回應?
阿薩可不清楚。倘若真是如此,那等上二十四小時,猶如準備迎接元旦或生日到來的自己搞不好有點蠢。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笑了出來的阿薩可,為了消除自己的緊張感,開始試著用比較輕鬆的方式,趁最後一分鍾想像自己會如何遭到逮捕。
還剩三十秒。
對了,說不定催淚彈會在零點整從房門的信箱處丟進來,搞得整個房間白茫茫一片,害得我大肆咳嗽胡亂掙紮。
二十秒。
接著,身穿黑衣的統治局人員會跟電影情節一樣破窗而入,闖進來限製我的行動。
十秒。
等逮捕行動結束後,指揮官才會隨著一句“各位辛苦了”之類的話現身。不過跟電影相比,我比較喜歡漫畫裏常出現的女性指揮官。啊,如果是個率領硬漢集團的柔弱少女,整體看上去帶點反差萌的話就更好了。
最後以該名美少女對自己表示“你有權保持緘默”、“你有權請律師辯護”等等台詞收尾。
零秒。
當阿薩可笑著說出“那怎麼可能”的瞬間。
一切幻想倏地化為現實。
“你無權保持緘默,也無權請律師辯護。”
幻想跟現實有些出入。丟進房內的並非催淚彈,而是音爆彈;不隻有人破窗,還有人破門而入;指揮官非但沒有說“大家辛苦了”,甚至宣告嫌犯毫無任何權利。
“你目前為不受任何機構保護的準指定災害狀態。”
可是除此之外,所有內容全跟想像的一樣。
“不過,假如你願意聽從、協助我們,即可獲得本國魔法師相關權利。”
眼前這支黑衣部隊之中,夾雜著一位身穿亮色製服的少女。她直挺挺地站到槍枝與照明燈前方,一頭黑發在白煙裏飄呀飄的。
阿薩可忍住耳鳴,以及統治局人員施加於自己身上的壓力,抬頭看向少女。
“以上是我們的宣告。你有什麼話想說嗎?”眼前的少女如小鳥般歪了歪頭,補了一句:“哥哥。”
“什麼說不說的?”
肩膀肌肉因怒火攻心而抖動,使得架住自己雙手的統治局人員緊張起來。可阿薩可不是對他們生氣,如果硬要說的話,他氣的是命運。
在和想像幾乎相符的現實中,唯有該名少女是阿薩可意料之外的人物。
“我才想問你咧。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你該先說些什麼吧”
即便經過五年時光,他依然不會認錯人。
“凜!”
眼前的少女聽到呼喚後。
“那我就說句話吧。”
凜,相馬凜,五年不見的妹妹不疾不徐地開口,
“你那時居然丟下我,自己離開了。”
吐出了一句令阿薩可心碎的話。
阿薩可頓時怒氣全消,連力氣都沒了。凜見狀,示意要限製其行動的人員退下。
接著緩緩伸手。
那隻意外有力的纖纖小手,毫不猶豫地伸向腦袋放空的阿薩可,將他一把拉起來。
比阿薩可嬌小許多的凜,像是要表揚隨行的人員般,點點頭說:“零點五分順利逮捕目標。”
然後喀鏘一聲,替阿薩可戴上手銬。
“好了。哥哥,我們走吧。”
再度重逢的兩兄妹,就這麼手牽著手邁開步伐。
“回到我們的故鄉時島去。”
當年並肩追逐太陽的孩提時代一去不再回,兄妹之間原該有的親情與牽絆,如今已被冰冷的鐵環阻絕。
特殊指定災害生物。
生存法則與世上生物相異的牠們,會抓走一部分人類,也就是擁有魔法的孩子們,然後遁入海中。
人類無從得知其行動原則。為了安然度過危機,許多國家開始聯手打造特殊都市。
該處不隻會將孩子們統一隔離、有效率地養育長大,還會持續鍛鍊他們,希冀他們能成為對抗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的優秀戰力。
此乃成立防衛型教育都市之用意所在。
船隻正乘風破浪航向南方。
“哥哥。”
普通客艙內,坐在阿薩可對麵的凜開口了。
可是阿薩可沒發現她正在叫自己。
“哥哥。”
“呃,啊,啊啊。”
等聽到第二聲呼喚而回神抬頭後,阿薩可發現那一對深邃如黑曜石的雙眸正直直看過來。
“凜,你叫我幹嘛。”
這句話說得含糊不清。五年時光好像令語言能力大幅退步,連喊妹妹名字都像喊陌生人似的。
打從五年前的那天起,阿薩可再也沒見過妹妹一麵。雖然自己曾寄過好幾封信給她,但她卻從來不回信。
魔法師與普通人之間盡管差距頗大,不過阿薩可認為凜應該是刻意排斥、拒絕自己。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凜微微歪頭,說道。
阿薩可內心突然警鈴大作。自己是囚犯,而她是守衛,一個搞不好,恐怕這次就不隻是幫自己上銬那麼簡單了。
“你想拜托我什麼事?”
就算如此,阿薩可依然沒有拒絕妹妹。
希望她的“拜托”不會太困難。
“請你幫我拿橘子。”
結果真的是一個簡單至極的請求。
“啥?”
“幫我拿一下橘子啦。”
凜一邊說,一邊指向上方放著兩人行李的櫃子。
“這艘船的設計不太貼心耶。”她不滿地抱怨道。
話說回來,先前上船時,阿薩可就覺得凜長高了不少。
阿薩可站起來打開櫃子,裏麵果然有個裝著橘子的紅色網袋。
“是這個嗎?”
“就是它,謝謝哥哥。”
凜點頭道謝,接過橘子後立刻開始剝橘子皮,看起來一派輕鬆自在。
即便五年不見的哥哥坐在麵前,她仍舊顯得怡然自得。
像隻刺蝟般滿懷警戒的自己,感覺好像笨蛋一樣。
“也給我吃一個。”
這句話剛好打斷凜準備把下一片橘子送進嘴裏的動作。
這下慘了。
隻見她滿臉錯愕,交互看了手中的橘子和阿薩可幾次,接著露出了“這片給你吃?”的表情,把橘子送到阿薩可麵前。
“張開嘴巴?”
“不,我不是想吃你手上的橘子。”
阿薩可指著網袋表示:“我是想吃那邊的。”
“張開嘴巴。”
縱使發現自己有所誤會,凜仍然滿懷期待似的微笑著,一副非要餵阿薩可吃橘子不可的樣子。
“不用了,這個。”
“張開嘴巴。”
“你在整我不成。”
“才沒有。哥哥,你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
凜一邊把橘子汁抹在阿薩可的臉頰上,一邊開口。
“某個地方有一群手臂相當長的猴子。由於長手臂不易進食,老是害食物散落一地,導致牠們經常餓肚子。”
阿薩可一聽到妹妹忽然講起寓言故事,眼神立刻緊張地遊移不定。
“到了某一天,猴子們學會用長手臂互相餵食。後來,可以填飽肚皮的猴群越來越繁榮,同類變得隨處可見。我想你已經發現牠們就是日後的人類了。換言之,這個餵東西的動作是人類進化之開端,也是相親相愛的原點。”
凜用“故事結束”收尾,滿心歡喜地把橘子硬塞到阿薩可嘴邊。
“故事是不錯啦,不過我是因為被你銬上手銬,雙手才無法自由活動。”
阿薩可敲響仍銬在雙手上的銀色手銬,一針見血地吐槽道。
“況且你的行動完全不受限製,所以這邏輯無法成立吧?就算戴著手銬,我還是有辦法自己吃橘子啊!?”
“哥哥你安靜點,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問題被忽略掉了。
船艙內盡管空位不少,但也還是有其他乘客。大家打從一開始就對兩兄妹投以異樣眼光,沒人敢坐到他們附近。
由於不想引人注意,阿薩可隻能硬是將差點脫口而出的怒吼吞了回去。
“凜,你聽我說,追根究柢,”
他原本想悄聲把話說完,
“看我的。”
清甜滋味在嘴裏化開,白皙指尖輕輕撫過他的上唇,
“哥哥,好不好吃?”
“是怎樣?”
到頭來話還是沒能說出口,阿薩可隻好歎氣以對。
真受不了這個妹妹。
凜可說和五年前大相逕庭,亦可說毫無改變。
盡管長高了二十公分,但因為自己也長高三十公分的關係,所以感覺不出多少變化。
縱使會說的詞彙大幅增加,不過由於內容幾乎沒什麼改變,因此可以非常自然地跟她對話。
“有事嗎?”
發現阿薩可的視線後,小巧臉蛋上的那對水靈大眼看了過來;仿佛名畫外框的短發輕撫著雙頰。
冷靜沉著的外表在亮色製服的襯托下,給人一種冰山美人的感覺。
分隔兩地五年後,相馬凜變得更漂亮了。
“哥哥,你怎麼一直看我?要收錢唷。”
然而內在卻一如往昔。
“你至今仍是個拜金女嗎?”
“呣!哥哥,你說錯了。我喜歡的不是金錢,而是力量。”
“是有什麼不一樣”
看來在七夕短箋寫上“權力”,害老師大為震驚的妹妹跟過去沒兩樣。先撇開是好是壞不提,起碼就當下來說,阿薩可很慶幸她毫無改變。
沉默再度降臨。這次的沉默並不令人尷尬,反倒有些舒適。
可凜的下一句話,就把這份舒適戳破了。
“話說哥哥,你至今還在打聽小夜的下落?”
“對。”阿薩可講得有些心虛,連聲音都生硬了起來。
“凜,連你也想取笑我,反對我繼續找下去?”
結果凜搖頭否認。“不,我不會反對。要怎麼想全是哥哥的自由。”
接著把最後一片橘子送進嘴裏。
“隻不過基於本家的指示,我得請你別對外表態。”
“為何我得遵守,”
“這同時也是我的請求。”
凜直直看著阿薩可。“打個比方,這裏有位姊姊被特災抓走的妹妹。”
“嗯。”
“縱使為嚴重心靈創傷所苦,這位妹妹仍重新振作起來,努力想帶領正直清廉的老家。”
“喔、唔嗯。”
“換言之,她狠下心舍棄了失蹤的姊姊。”
凜眼神堅定地繼續說下去。
“她忘掉關於姊姊的一切,也不想打聽其下落,一心想讓自己獲得幸福。某一天,名叫阿薩可的人出現在那位妹妹眼前。他不畏任何困難,也不替自己的幸福打算,隻想找到那位妹妹放棄尋找的姊姊。”
“到頭來,那位妹妹看著哥哥時,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天曉得我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