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立刻降臨。
轟隆,
此時地麵搖了一下。
轟隆,
灰塵自倉庫屋梁上掉落。
阿薩可緩緩站起來。
“哥哥。”
凜左手握拳。
轟隆,
“哥哥,這聲音是?”
“噓,保持安靜。”
眼前事態緊急,凜立刻清醒了許多。
轟隆,
“看來我們仍舊難逃一死。”
轟隆!轟隆!類似削岩機運作般的巨大“腳步聲”由遠至近,越來越響亮。
“哥哥,這下怎麼辦?我們又得逃命了嗎?”
當阿薩可靠到牆邊窺探外頭情況時,背後傳來了充滿恐懼的聲音。
“還是我們幹脆就此。”
“不。”
他在臉頰的肌肉上使力,硬是扯出笑容;然後湊到渾身發抖的妹妹身邊,摸摸她的頭。
“再努力一下吧。”
阿薩可緊握妹妹伸過來的手,一如往常地出言鼓勵。
“說的也是。”
凜像隻小貓般地笑了笑,讓阿薩可摸了一會兒。
“我就知道哥哥會這麼說既然這樣,我也要一起去。”
她臉上掛著微笑,吃力地想爬起來。
“不行。”
阿薩可推推凜的肩頭。
“哥哥?”
不自然的虛脫感讓凜直接倒在了地上。
“急救措施已經完成,你得乖乖待在這裏睡覺。”
“什麼意思?”
凜滿臉錯愕,就像聽見不熟悉的語言似的,呆呆地看著哥哥的臉龐。
跟碰觸妹妹腸子時一樣,阿薩可又開始猶豫。
他並不想以身犯險。如果可以,他很想逃之夭夭。
但他知道,自己其實根本沒有退路。
所以阿薩可開了口。
“我來當誘餌。”
凜立刻愣住了。
“你要乖乖待在這裏,靜靜等待救援。”
話聲方落,阿薩可便放手起身。
“嗚!怎麼會這樣?哥哥,不行啊!”
凜像溺水的人一樣,緊抓著哥哥的手不放。
“哥哥,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阿薩可沒有硬扳開凜的手指。因為在藥力作用下,凜的握力瞬間減弱許多,因此他沒必要那麼做。
“我答應你。”
他又撒了一個謊。
“我一引開那些家夥就馬上回來,就連小夜跟其他人,我也會一起帶回來的。”
“不要我不要!”
於凜搖頭拒絕的同時,黑暗中迸出一絲光芒。
“我不要,哥哥怎麼連哥哥也......”
清澈無比的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龐滴落地麵。
“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帶我一起去!”
手指再也使不出力氣,伴隨著淚水無力滑落。
“求求你哥哥我不要孤伶伶的。”
手心隻剩下仿佛讓絨毛撫過的柔嫩觸感。
殘留在心中的感覺,跟幼時鬆手讓氣球飛向天空時十分相似。
手一放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但是,即使如此也無妨。
“抱歉。”
阿薩可最後一次輕撫妹妹臉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把無花果和葡萄放在這裏,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東西。”
他從背包裏拿出水果,放到妹妹身旁。
就算還想替妹妹再做些什麼,但想來想去,卻早已無事可做。
阿薩可因此領悟到自己能辦得到的隻有這些,不禁苦笑出聲。
“那麼。”
他頭也不回地說:“你要好好活下去。”
接著衝出倉庫,沐浴在夏日豔陽下。
“唔喔哦哦哦哦哦哦!!”
一離開森林,阿薩可立即刻意放聲大吼。
他跑過田地、穿越柏油路、踢開白如人骨的水泥塊死命奔跑。一進入市區,他立刻發現不管是自動販賣機或通訊器材,隻要能發出電磁波的儀器全都盡數陷入了火海。
好到不行的天氣與緊張感交互影響,讓阿薩可全身汗如雨下。阿薩可在四線道中央穿梭奔跑,踩著扭曲變形的賓士車高高躍起。城鎮陷入一片熱浪之中,使得眼前景色看起來全都宛如幻覺。
接著,阿薩可發現了那東西。
轟隆,
那是一隻脫離四齡期許久、屬於“石龍型”的特殊指定災害生物。教材上寫著“身長不超過三公尺”的生物,實體卻足足有五公尺以上。
牠正站在民宅屋頂上,直直往下望。
眼神相會。
普通野獸不可能擁有的五隻眼睛之中,有三隻正盯著阿薩可瞧。
剩下的兩隻眼睛則往倉庫的方向瞄過去。
“不許看那邊,臭怪物!”
阿薩可放聲嘶吼。
“我才是你的對手!”
雙腳抖個不停。
“放馬過來!”
聲帶經此一吼再也禁不起摧殘,隻能發出嚴重走調的聲音。
就算喉嚨沙啞,阿薩可仍繼續大叫著。他揮舞雙手拚命嘶吼,硬逼自己往虎口跳。
明明都這樣想方設法吸引怪物注意了,石龍卻仍將阿薩可當成路邊小石子般不予理會,隻緊盯著倉庫瞧。
“可惡!我叫你,”
阿薩可撿起腳邊的小水泥塊,用力朝石龍的方向砸。
“看這邊啦!!”
小水泥塊沿著拋物線飛過去,等變得小到看不清時才打中石龍的腳。
石龍隨即狠狠瞪了過來。
終於挑釁成功了。包含被打中的個體在內,二十八隻眼晴全注視著阿薩可。
瞪視、瞪視、瞪視、瞪視、瞪視、瞪視,
“很好。”
先前滿不在乎的態度宛如假的一樣。攀附在大樓上的眾多石龍仿佛雪崩般,紛紛爬了下來。
石龍步步進逼。麵對這股壓倒性的毀滅怒滔,阿薩可內心反而出奇的平靜。和先前相比,不用保護某人的性命也不需負責,隻要靜靜等死就好,這樣其實還比較輕鬆。
帶頭的石龍隨著轟隆聲殺到眼前。就牠失去右邊兩隻眼睛與一隻左腳的模樣來看,想必是經驗老到的沙場老馬。
阿薩可不發一語,靜靜杵在原地。能做的全都做了。
再掙紮下去也是枉然。
逼近到眼前的石龍,便是足以驗證前麵兩句話的強大生物,可是?
明明如此,阿薩可卻發現自己正雙拳緊握。
當大家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任誰都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他認為這句話的含意,應該是指永不放棄的心靈力量。那是全心相信自身存在的靈魂之力,更是能激發奇蹟的初始魔法。
因此就算麵臨死亡關頭,阿薩可依然沒有放棄。
即使毫無意義,仍想奮力抵抗的他握起拳頭,隻身擋在比自己大上數十倍的龐然巨獸麵前。
“唔哦哦哦哦喔哦哦哦!”
他抱著輸人不輸陣的心情踏步咆哮,將小小的拳頭揮向逼至眼前的蠻橫化身。
僅僅二百公克重的拳頭,打在重達半噸的兩隻前腳上,接著,
魔法旋即發動。
石龍被擊中的外殼瞬間融解。衝擊不隻穿透外骨骼,甚至打斷關節。遭打飛的半隻腳如炮彈般猛力飛出,狠狠撞進後方的石龍群裏。
“放馬過來!”
右手發出嘶吼,全身充滿看不見的力量。
這是發生於蟬鳴聲不絕於耳的盛夏往事。
也是發生於一切都來不及挽回、萬物終結之後的事。
“我要把你們殺個精光!”
阿薩可的孩提時代在當日宣告結束。
當大家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任誰都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但是童年早晚會結束。
心靈會因殘酷現實而受挫、對自身開始抱持懷疑,最後停下不斷奔跑至今的雙腳。
這就是“兒童”成長為“大人”的瞬間。
因此,經此一役的相馬阿薩可在戰敗後,自然會落得失去魔法的下場。
七十年前,人類一出生便擁有超常之力。
可是該力量絕非引導人類邁向幸福的橋梁。
被人類稱為魔法的這股力量在新生兒掌握之下,就好比讓野獸拿著槍一樣,危險至極。
新生兒胡亂施展魔法,於各地製造出許多“不幸意外”。
由於想翻身,結果施展出來的念動力摧毀了整棟民宅,因寒冷而召喚的火焰不慎釀成火災。
也因此,一九八六年時的意外事故發生率竟比前一年多了數千倍。在毫無地震天災的該年度裏,全世界居然有數百萬人因意外而喪生。
後來人們基於法律案例,稱呼此奇異現象為“梅麗莎的剃刀”。該名詞出自十九世紀末,有位剛滿周歲的嬰兒“梅麗莎”,不慎用刺刀殺死甫出生妹妹的事件。
梅麗莎並非瘋狂殺人犯,更不可能對妹妹心懷怨恨;她隻是把初次見到的剃刀當成可以製造彩色液體的魔法道具,拿著它想找妹妹玩耍而已,所有舉動均毫無惡意。
即便隻是想玩耍,過度的力量卻讓她要了妹妹的性命。
全世界的小孩都成了梅麗莎。他們不知自已握有何物,更不知該力量會引發何種後果,所以當孩子一揮舞剃刀,悲劇就發生了。
如果孩子隻是手上拿著剃刀,那還有辦法挽救。倘若是剃刀,抑或是手槍、炸藥、核彈發射鈕這種實體的東西,大人隻要拿走它即可。
可人類無法從孩子手裏奪走無形的“魔法之力”。
在情況最嚴重的一年裏,未滿周歲的嬰兒死亡率超過六成,人類幾乎要落進滅亡的深淵。
後來,兩個希望出現了。
第一個是時間。
雖然原因不明,但孩子們每年大概會以約百分之十的機率喪失魔法之力、變回普通孩童。人類自此得知,隻要前幾年沒發生意外,往後就有機會平安地把孩子養大。
第二個是幹涉魔法。
孩子們使用的“魔法”似乎會因空間產生影響,一旦讓他們待在強力召喚圈裏,即可有效抑製魔法之力。
各國立刻提出大規模養育計劃,把孩子們集中起來統一照料。
經過十年努力之後,新生兒死亡率急遽下降,人口也漸漸恢複了。
然而這僅是一個開端。
後來,被命名為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的怪物,在此時期開始現身。
自從那天起,阿薩可一直四處打聽小夜的下落。
一升上國三,學校就會進行所謂的“升學意願調查”,也就是發給每位學生一張表格,要大家寫下未來想從事的職業或想上的高中。
當四周同學一邊思考,一邊寫下“想成為廚師”、“想繼續升學”這種中規中矩的答案之際,阿薩可卻毫不猶豫地填上“想找到妹妹”五個大字。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地讓收到表格的老師大為頭痛。阿薩可為數不多的朋友看到後也狂潑他冷水,紛紛勸他:“人都失蹤了那麼久,你就忘了她吧。比起找妹妹,你更該為自己的未來做點打算啊。”
阿薩可沒有就此放棄。因為在找到小夜之前,阿薩可的人生絕不可能有所進展。
以現況而言,研究指定災害生物的權威機構幾乎都集中在美國西海岸一帶,因此阿薩可決定選擇有跟美西配合、固定實行交換學生製度的高中就讀。
他順利地取得了入學資格。等夏天一到,就能飛過去了。
阿薩可幾乎是每天數著日子,希望動身出發那天早早到來。這就是成為“大人”之後可以擁有的權利。他很慶幸,離原本遙不可及的夢想又更近一步了。
他這麼心想。
結果卻。
屋齡十四年、距離車站十五分鍾路程、月租五萬五千元的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搬家後空蕩蕩的氣息。裝滿行李的紙箱被堆在房間一角,唯有床鋪仍擺在房內正中央。
放在枕頭邊的手機發出嗶嗶聲,發光螢幕顯示當下時刻為“二十三點五十分”。
阿薩可麵無表情的看向蛋幕。
縱使手機響個不停、額頭狂冒冷汗、心髒激烈跳動,他卻無法有所動作。
“哈啊,”
鈴聲很快就像放棄提醒主人般地停止。螢幕背光關閉前,顯示時刻為二十三點五十一分。
黑暗與寂靜再次降臨。終於恢複冷靜的阿薩可這才坐了起來,看著依然發麻的雙手。
“是夢。”
眼前的雙手比記憶中大上不少,能夠清楚感受到五年歲月的成長與改變。
等下床時才發現,由於沒換衣服就睡覺的關係,四肢變得有些僵硬,連製服都有點硬梆梆的,感覺不太舒服。
阿薩可走到僅四步之遙的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紙盒裝牛奶一口氣猛灌。
半盒以上的牛奶被一飲而盡,阿薩可擦擦嘴角丟掉紙盒,走到廁所上完小號再洗洗手。
從外頭傳來了春天的蟲鳴聲。
“好憔悴。”
洗臉台鏡子映出的臉龐異常陰沉。
阿薩可一屁股坐到床上,再次將目光投向黑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