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怡春院的門,小桂子揉了揉站得有些發麻的雙腿,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少爺看著小桂子如釋重負的模樣,有些好笑:“你急什麼,一個小太監?”後麵這句話是少爺湊近小桂子耳朵邊說的。
小桂子嘿嘿一笑,道“看您說哪去了,我當然不是為我自個兒,我是為您擔心哩。您在裏頭,我在外頭,站了兩小時倒不要緊,我的眼睛也沒閑著,唯恐有人來打擾了您。”
“噢?”
“那位小宛姑娘真有那麼好麼?”小桂子見少爺一臉神清氣爽的樣子,問道。
“你不懂。”
小桂子把手裏的褡褳往背上一搭,說:“我是不懂,可我看到您好久都沒有這麼暢快著了,奴才——奴才是替您高興哩。”小桂子左右看看,放低了聲音。
少爺用眼睛搧了他一下,說道:“你倒是越來越管得寬了!”
小桂子跟在旁邊,一步也不撂下,說:“在這個地方,您的事我不管誰來管呀,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啊,要不,還要我這個奴才幹啥?”
少爺說:“不歸你管的事你也要管?”
“奴才——不敢!”小桂子不吭氣了。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小桂子忍不住了,說道:“福少爺,您去怡春院的事,萬一被——”小桂子左右望望,小聲說:“萬一被皇後知道了,萬一被太後知道了——”
少爺不看他,一邊走一邊說:“這事,隻要你不說,我不說——”
“可是,萬一,萬一她們知道了?”
少爺見他拿個話題不放,抄起手中的扇子,對著小桂子的頭就是一拍,道:“你個小人精,反倒威嚇起皇——主子來了?你還要不要命哪?”
小桂子摸了摸剛才少爺拍的地方,說:“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福少爺嚇唬他說:“小桂子,你給我聽著: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敢走露了半點風聲,我要你——”福少爺回頭對著他的頭又是一拍,道:“腦袋掉下來我將它當球踢!”
小桂子一聽,嚇得腦袋縮進去了一大截,好象有人真想來砍他腦袋似的。他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少爺隻顧著回頭跟小桂子說話了,一不小心竟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少爺轉過身來,卻見:一人峨冠博帶,長袍寬服,胡子長若半尺,滿臉風霜,手上舉著一個旗幡,抬頭一看,上麵寫著:解爾前世今生。
原來是一位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看了看少爺,也站住了,說:“公子天庭飽滿,鼻梁堅挺,麵若素玉,眼含睿智,公子來曆不俗啊,然而——”算命者欲言又止。
少爺問:“然而什麼?”
算命先生道:“公子願聽真話還是願聽好話?”
“怎講?”
“如果願聽真話,可能逆耳,如果願聽好話,可能違心。”
少爺道:“當然是真話,你盡管說來。”
算命先生道:“那——恕老朽直言了。公子從麵相看,昆山片玉,灑脫清秀,一塵不染,且鼻齊麵方,厚耳紅唇,眼明眉闊,應是大富大貴之人,然而印堂呈白,淚堂發烏,奸門稍陷,恐難持久啊。”
小桂子在旁聽見急了,喝道:“咱們少爺天生福命,容不得你胡說!”
算命先生看了小桂子一眼,不疾不徐地說:“老朽隻是據實說來,豈敢有所隱瞞,既如此,老朽權當沒說,告辭!”
少爺連忙擋在他前麵,作了一揖,道:“先生,話不言不明,先生知前世今生,自然也有破解之法,還望先生傾囊相授。”說罷,朝小桂子一努嘴,小桂子會意,連忙又從褡褳中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
算命先生也不客氣,接了銀子,眼一眯,道:“從來福祿前世修,福到門中衣食周。不慕冬日安長久,踏雪前程有隱憂。”
少爺小聲重複了一遍,不懂,問:“先生,此偈何意?”
算命先生卻不管他,自顧自地走了,邊走邊說:“到時自然便知。”
看著算命者舉著旗嶓走遠,少爺忽然發現旗幡背麵還有幾個字:算計人生。少爺想著剛才的那一偈語,仍不明其意,隻得暫且放下。
回返的路上,那雜耍的一撥兒人馬還在,小桂子看著看著,眼睛又直了。他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長得五大三粗的男子,拿著一根標槍樣的長槍,兩頭尖。一頭頂在一個人的肚臍處,一頭正對著中年男子的脖子,然後張開兩手,身子前傾,標槍的尖鋒直刺著他的喉嚨。另一位則挺直身子,將肚臍眼硬硬地頂在標槍尖上,可他似乎毫不在意,仍用力向前頂,眼看著標槍把一點一點地彎了,越來越彎——小桂子嚇得都不敢看了。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中年男子已雙手抱拳,用他那聲如洪鍾的渾厚嗓音向四圍的觀眾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兄弟我借寶地貴地力施薄技,目的就是為了混口飯吃。來的朋友,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謝謝了!”
小桂子正伸長脖子想看下一場呢,卻聽得少爺在旁叫他:“小桂子,小桂子!”
“你看——”少爺伸出一根手指往前麵一指。
小桂子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雜耍中回過神來,他歎道:“肚子是鐵肚子,喉嚨是鐵喉嚨,怎麼就戳不軟,刺不穿啊。”
少爺看著他那出神的樣子笑:“山裏的雞不知鳳凰的美麗,井裏的蛙不知草原的遼闊。這有什麼稀奇的?還有更稀奇的你沒有看到哪。”
小桂子不好意思地傻笑。
小桂子順著他的手指頭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個賣小飾物的攤子,攤前兩個女人正在挑揀著什麼。
小桂子不明白少爺指的是什麼:“一個小攤子,怎麼哪?”
“你再看看?”
“少爺,這樣的小攤在這樣的街上可多了去了。”
“我不是說攤子,我說的是它旁邊站著的女子!”
小桂子望了一眼,小攤子上,兩個女子正拿著一件小扣襻低著頭在仔細端詳,其是一個頭發很長,瀑布一般,從腦頂齊整地垂順在背後;另一個則一邊挽著一個小丫髻,看樣子是主仆二人。
小桂子看了又看,愣是沒看出什麼與眾不同來:“女子?少爺,女人我不懂。”
少爺看了看小桂子,又看了看女子,扇子一搖,哈哈一笑,說:“我差點忘了你是什麼人了,你看不出來對羅。”
小桂子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嘿嘿直笑:“少爺您說得對,女人我不懂,我隻知道我要跟著您,侍候您,您高興了我就比什麼都高興,嘿嘿。”
少爺又是一樂:“小桂子,走,看看去!”
兩人來到小飾攤邊,見像主子的那個女子放下扣襻又拿起一條紫色的小手鏈,在手上試了又試,對旁邊的女子說:“紫鵑,看這條,可好看?”
叫紫鵑的丫頭連忙說:“好看,小姐戴什麼都好看!”
“紫鵑,我就喜歡這紫色的小東西。”小姐抬起頭來,卻正好與少爺的雙眼相接。
少爺不錯眼珠地看著她,心底升起了疑問,這個姑娘怎麼這麼麵善,好像在哪裏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姑娘抬頭的那一霎那,少爺看清了她:剛才遠觀,隻覺得她身形步態服飾妝扮異於一般女子;現在近看,才看出原來她有著一張十分清秀的姣好麵容:淡彩穿花,柳痕新畫,眉梢眼底情深。盈盈燕燕,猶帶雨梨花。款款移行,似霓裳仙子。萬千柔絲堆滿,玉容海棠,桃花倩色,曉露凝滴。
少爺的心底竟猛然顫抖了一下,問道:“姑娘,你是?”
姑娘隻望了他一眼,並不回答,而是拿起紫鵑的手就往外走:“紫鵑,我們走!”
小桂子一伸手便攔在了她們麵前:“少爺問你話呢。”
紫鵑把小姐擋在了身後,杏眼圓睜:“怎麼了?光天化日之下敢攔路打劫不成?”
“不是打劫,隻是我們家少爺問她話,怎麼能不回答就走?”
“喲,是誰在天子腳下敢這麼撒野?問不問是你們的事,回不回答可是我們的自由。就不說,你還能把我們吃了?”紫鵑的聲氣明顯高了起來。
小姐再次抓了紫鵑的手,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說道:“算了,我們走吧。”
小桂子一步跨在了她們麵前,一堵牆似的擋住了她們的去路,擺出一副不回答堅決不讓走的架勢。
紫鵑躍躍欲試,就要上前來推小桂子。
少爺走上前來,對小桂子擺了擺手,說道:“小桂子,讓她們走!”
少爺看著小姐,定定地足足看了好幾秒鍾,露出了微笑,對她們說道:“你們走吧!”
小桂子有些不情願地閃開到一旁,讓出一條道來。
小姐立即帶著紫鵑頭也沒回,飛也似地跑遠了。
少爺靜默地看著她們主仆二人漸漸遠去,一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