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幾日果見掌殿宦官秦無庸派了小黃門前來崇文館宣讀旨意,將杜光嗣編入北殿軍,負責上陽宮巡駐事務,眾同僚一番恭賀,均是豔羨不已。
太子殿下並未與他見麵,亦曾不加以聲色。杜光嗣性本內斂言語罕少,忠於職守亦不與麟德殿外出身世家武將之門的北殿軍士有任何交際。
太子夜不成眠,於龍案之後批閱奏章,常常忙到天亮。
上陽宮一草一木所有擺設均未被改動。錦裀被褥均是先帝所遺留。
太子神思困倦便斜倚榻上闔目小睡。從不用丹藥提神,亦不再用熏香,唯獨時令水果擺放禦榻一側,取其清淡芬芳而已。
殿中燈火通明,柴盧將軍站在廊下麵無表情,等閑人不敢靠近身。
太子帳前唯獨秦無庸添燈加油,為太子磨墨整理書卷。杜光嗣持刀守在殿門左側,深夜寂靜,三人一言不發各司其職,似是極為默契。
杜光嗣偶然轉眸看到沙漏將近,殘夜即收。他眼鋒掠過低首沉思手掌染墨的太子。外人說這位殿下未封太子之前極難伺候,做人陰狠一言不合即杖殺之。杜光嗣隨侍日久也慢慢明白上陽宮中這位太子沉默寡言,對蕭卷、裴嫣等一幹群臣權貴既無溫顏也不厚待,除卻常來閑談的國舅胡不歸之外,對其他人默然以對。
太子常常獨坐龍案一側提筆出神。他寫的手腕酸痛揉著筋骨,低低歎一口氣。
秦無庸為太子揉捏右臂穴道。看著太子眼底有青色,遲疑道:“殿下,要不要去寢殿歇息?”
他拿捏到手臂位置李元雍皺眉低哼了一聲,說道:“用力。”
秦無庸看太子眉毛緊擰反倒生了怯意。
杜光嗣看秦無庸又要垂淚惹得太子厭煩,時間長了約莫知道一二,說道:“殿下,末將頗知幾個穴位,不如末將為殿下揉捏一番。”
李元雍愣怔一會,看杜光嗣神色羞赧。
杜光嗣見太子目光掃來立知失言,躬身施禮道:“末將唐突,請殿下恕罪。”
李元雍放下手中書卷,說道:“無妨。多謝。”
太子瘦的厲害。骨頭咯手顯出龍袍衣衫寬大。杜光嗣手下摁住幾個穴位力道盡吐,武將手勁本來就大,果然李元雍身體顫抖一下,神情卻輕鬆起來,說道:“好多了。當時孤在洛陽,右臂曾被一根箭劃傷。”
杜光嗣道:“殿下幸甚。若此箭再偏三寸則右臂筋骨盡斷,雖不影響寫字做詩,但提重物則會手臂顫抖無力。”
李元雍沉默了片刻,說道:“那一箭那時本王……在馬上。有一位將軍替孤擋了那一箭,箭穿透了他右脅下甲胄,箭頭釘入了孤的手臂。”
杜光嗣道:“那位將軍赤膽忠肝,保護殿下理所當然。那位將軍可曾傷及內髒?末將有家傳金瘡藥……”
李元雍麵色枯澀,道:“不必了。已經……不需要了。”
李元雍看他右手有一道狹長傷痕,說道:“你這是怎麼傷的?”
杜光嗣道:“末將昔日駐守邊關時,曾帶軍偷襲敵陣,路上與林中餓狼拚殺。”
李元雍若有所思,道:“那一定很疼吧。”
杜光嗣笑道:“疼也不過片刻。末將是武將,受傷是平常事。多少同袍在沙場上丟掉性命。比起那些屍骨無存死於狼吻的兄弟,末將豈能用幸運二字形容——殿下?殿下你怎麼了?”
李元雍一瞬間捂住了胸口。
李元雍眉頭緊皺良久才緩過氣,說道:“沒事。有時候會這樣,過一會就好了。”
杜光嗣心中擔憂,情急之下扶住了太子肩膀,將他半抱在懷中,道:“可要叫太醫令前來診治?”
李元雍燈下抬首看他側臉。他與他隔得極近,看得見他眉毛剛直如刀,薄唇刀削。衣衫下身軀健遒,曾經曆多少風刀霜劍。
太子忽然說道:“你來侍寢吧。”
他聲音很低然則殿中三人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杜光嗣臉色通紅慌忙退後,單膝跪倒,說道:“末將——末將——”
李元雍自知失言。擺手道:“孤……孤口不擇言。罷了,不為難你。你且退下吧。”
杜光嗣麵紅耳赤退回殿門一側。冷風一掃覺出身上冷熱交錯,手緊緊握住了長刀。隔了片刻,燈下一張臉紅的又似滴血。
門外喧嘩驟起。
秦無庸低舒一口氣立即起身走出殿外,一邊說道:“老奴前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嘩。”
“站住——抬的是什麼?”
小黃門跪倒在石階之下,惶恐不安身體抖索道:“回稟大總管,崇文館中卷軸繁多,這些經文被雨水浸泡想是沒用,路總管命奴婢們回稟公公之後,在奪綠亭中將其焚燒。”
秦無庸隨手抽過一卷卷軸,借著宮內火光,說道:“打開看看。”
這一看便有些魂飛魄散冷汗淋漓。他立即揮手道:“抬走抬走。燒的一張紙都不要剩。半點灰也不得拋灑,一定要埋到花園之下。”
小黃門趔趄站起,又說道:“日前有位將軍,將一箱物件抬到崇文館,說是殿下昔日舊物,自朔方軍中長途運來,請殿下收檢。”
秦無庸低聲說道:“立即一並抬走。燒得灰都不要剩下。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