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薨菹

四百聲淨街鼓已經敲罷。長安各坊市街巷回道緊閉大門,萬家燈火相繼熄滅,繁華錦城隨著更漏夜殘漸漸陷入沉寂。

九月草木落,平蕪連遠山。首陽山連綿宮殿自丹鳳門至崇文館戒備漆黑森嚴,太極殿兩並儀殿在內的數十座內朝後宮涼風暮起驪山空,殿鎖霜紅,歌舞不聞。鋪天泄地的靜謐沉甸甸抑壓人心。兩儀殿回廊下兩列黃門內侍,宮女女官悄無聲息站在曲折門廊,傾聽大殿內一絲一毫聲息,彼此偶爾接觸目光,均立即扭轉眼神低下頭顱。

東宮立儲大典禮儀完畢,皇帝禦座駕崩,太子監國。右相蕭卷以天子靈柩不得驚擾亡魂之名義封鎖崇文館與麟德殿,這兩座昔日象征最高權柄的繁華宮殿一夕之間猶如萬裏荒漠死寂無聲。太子遷往大明宮中軸線之上的兩儀殿,周圍視線開闊戒備森嚴,北殿軍與神策軍犄角呼應,拱衛掖庭。

兩儀殿寢殿眾燈光如灞水河底的暗黃水藻一直鋪到了玉階之下,雕欄玉砌如同漂浮於一片波光粼粼的水中。宮殿大門左側平放一條長階,是為崇文館搬運而來。形狀突兀石料堅硬,仿佛等待有人依靠而眠,但煌煌宮殿人人各司其職,又有何人能擅離職守站在此處?

寢宮之外花枝懸掛紅色絲絛,有金鈴時時鳴響夜色冷風。

太子勤勞國事不眠不休。他似乎從不發出任何聲息,也忘記了自己還能發出聲息。除去令狐詹、蕭卷與日日攜中書省諸官員閱覽奏章上奏要事,再無其他人可奉旨進入。

然而兩儀殿中所有人都知道,這遲暮山河,疆土之主日夜批改奏章處理政務,不停操勞似乎不知疲倦。

唯獨李元雍心頭清楚,他不是不想入睡,他似乎進入一個夢魘時時驚醒,又似乎心頭堆積無數悲涼以致夜不成寐。當他躺在寢宮禦榻看著頭頂描金恢弘的九轉金龍,便看見那金龍化為軟劍直直插進胸腔。

他的心髒日以繼夜地受著千刀萬剮淩遲之苦,那種痛楚說不清,道不明,常常痛到肢體麻木忽冷忽熱。

無數個夜晚他極力想進入沉穩的睡眠。然而夢魘層層疊疊紛呈繁雜,半睡半醒之間總有荊棘一般的聲音捆住他的咽喉,星光似乎如同燃燒的火箭釘入他的雙眼。

他在半睡半醒間掙紮,眼前如有蒙翳。他能聽到很多聲音,自寢殿中永不關閉的一扇後窗潮水湧來。然而等他驚覺跑去查看,隻能看見玉液池水泛著波瀾的冷光。

更多的時候,他好像倚靠在某個軟熱的身軀中被緊緊擁抱直至被窒息,他能感覺到由熾熱到冰冷的變化,於是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驚得睜開眼,但那到底是什麼,是夢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出現什麼問題,以至於不眠不休,需點燃整個宮殿的燭火,才能明白自己身處人間,還是冥域。

光明人間還是修羅地獄,與他又有何幹?

殿中沙漏細細,秦無庸一遍又一遍換下冷茶,杯盞交錯聲音清冷。終於驚動了一直伏案疾書的太子殿下。

李元雍似乎煩躁不堪,抬頭看他。秦無庸躬身諾諾道:“是老奴手腳不穩,望天家寬宥則個……”

太子冷冷看著他手中毓秀寶紋清瓷茶杯,怔怔出神。秦無庸腰酸腿疼苦楚不已,抬頭偷覷發現太子不知何時複又低下頭揮筆疾書,不發一言。

他身前桌下散落無數的廢棄字紙。宣紙墨汁淋漓字跡疏狂,完成的與未寫完的,俱是中書省擬定、右相蕭卷親自謄抄進奉兩儀殿中,刻在高大石碑上的皇帝駕崩悼文。

太子殿下夜難成寐,於是披衣而起就著如水燈光,一遍又一遍的抄寫。

他長發隻用一條白色麻布束住未曾簪冠,大片黑發傾瀉肩膀,渾身披孝均是穿著粗劣的麻布衣裳,越發襯得一張臉蒼白不堪。

偶爾他會擲筆而起,赤腳走過金磚地麵,直撲到寢殿大門,麵色蒼白靠著門口細聽什麼動靜。

秦無庸初時以為太子失心瘋病魂神離體。然見太子回神之後又行動平常,仿佛剛才是他自己的錯覺。他見得多了便麵色惴惴心中慘然。

門外,不會再有人呼聲震天,低聲冷笑,甚至也不會再有人爬到屋頂,去捉一隻肥胖不堪的蠢貓。

殿中香氣氤氳。秦無庸低歎一口氣,彎腰正待一張一張拾起那些廢舊的紙張,看見太子殿下又愣愣抬頭看著他,目光仿佛遙遠蒼涼又難以捉摸,不知心中想何事。

秦無庸悲從中來,太子從皇帝駕崩便是這般癡懵,傷神過度,於是時時呆坐天子案邊神思天外,若無外人打擾他可以坐上半日。

秦無庸踉蹌行到龍案之下,伸了手在太子眼前擺了擺,道:“殿下,殿下,回神……”

李元雍過了片刻才仿佛聽見他聲音蒼老沙啞,他皺起眉頭眼中厲色驟現,仍然一言不發。

秦無庸囁嚅退下,太子殿下提筆抄寫悼文,仍是沉默不語。

昔日殿前侯曾服侍太子寫字。秦無庸驚鴻一瞥看見殿前侯拾取字紙,右手摩挲太子麵龐,俯身在他耳邊,曾與他耳鬢廝磨。

如今殿前侯已戰死沙場,太子手握國鼎為萬民之主。崇文館樹葉盡落爛泥如漿,已然封閉。

當日太子站在門外緊握住了那鎏金銅環,始終未能踏足館內。秦無庸亦能感受到太子的恐懼無助與五內俱崩。

然則李元雍隻在崇文館門口哭泣一場,遭到蕭卷嗬斥便再無情緒泄露。

長安全城權貴王公都在揣測太子意向聞風而動,唯恐怠慢取悅這位事實上的帝王。

太子遵奉右相教誨,與此時一心盡孝所有人概不接見,兩儀殿寂如深潭,清冷如斯。

想必太子已然斬斷所有牽扯舊怨,收攝心神意誌,從此——便可心無掛礙了吧?

世上哪有不能愈合的愴傷呢?即便受再重的傷,隻要有靈丹妙藥便可痊愈。而太子殿下的心傷,在時間浪沙席卷之後,應當可以慢慢痊愈吧?

李元雍盯著禦書案下首的流金鶴鼎,博山香爐裏蘭麝瑞腦溢香,紫檀木雕雲海紋嵌玉石桌上擱著一隻小巧玲瓏的蓮花香浴詹。香霧渺渺升起,欽天監曾有祥瑞之言進禦,言道卜筮天象盡皆預示天下蒸蒸日上,太子殿下一腔雄心抱負皆能肆意實現,為天下子民鑄造一個世所罕見的盛世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