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有寒風,卷動衣袂飛揚,飄然若仙。
法門寺建造鎏金銅浮屠塔,貯藏四股十二環錫杖、玳瑁開元通寶等佛門寶器,為唐朝曆代皇室尊崇聖地。
蕭卷獨自站立法門寺高塔之上,眺望灞水渭橋之後的接天蓮葉,煙雨迷蒙中的碑林殘篇。濕冷水氣揚長,鋪麵而來。
長安有古意,沾衣斷人腸。
裴嫣匆匆而來,眼梢眉角俱有恨意:“豎子不足與謀!今日本當將魚之樂挫骨揚灰,豈料功虧一簣,天意奈何!恨煞人也!”
蕭卷垂眸凝思並未有任何言語。
裴嫣恨道:“崔靈襄好大的口氣,竟敢說我要做楊國忠!便是李輔國,也逃不了五馬分屍鼎鑊烹煮的命運!本官詩書禮經無一不讀,怎是他一個刑官所能比擬?”
高塔隻有二人,他言辭激烈並不掩飾,這位名滿天下的三晉高鬥,方顯露他偏狹忌刻的一麵。
蕭卷聲音平平,道:“殿下如何?”
裴嫣歎道:“婦人之仁,怎能有壯士斷腕之勇氣,殿下……還是心腸軟懦。他去了大牢。”
蕭卷轉身,道:“是殿下軟懦,還是你逼迫殿下別無選擇,你心中應當一清二楚。”
裴嫣陡然戒備。他殫精竭慮隻為權勢謀劃,為人眼高於頂,最畏懼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裴嫣怒道:“你是何意?”
蕭卷目光落在西北長空,道:“可曾尋到廣平王蛛絲馬跡?”
裴嫣心中忿怒,冷道:“若論起來,你與廣平王相交甚厚。若不是他一路護送,恐怕你也到不了長安。這話豈能問我?”
蕭卷思路轉換極快,又道:“三個時辰之前,魚之樂由親兵護衛,經由灞橋出了長安。”
裴嫣心驚:“你如何得知?難道是你——是你一手安排?”
他心念閃轉,已知蕭卷潛伏人馬,幫助魚之樂逃出生天。
前有崔靈襄撤掉所有刑部官員、侍衛,為魚之樂潛逃大開方便,後有蕭卷覷準時機,借朔方、鳳陽節度使調換兵士進出長安之際,將魚之樂放歸大海,溜之大吉。
這二人未曾見麵便能配合得妙到毫巔,魚之樂倒是好命。
蕭卷點頭,道:“不錯。是我。”
裴嫣平靜心神。他心智不遜於蕭卷自不肯慌張亂了陣腳。裴嫣道:“是你要殺他……又為何要留他一命?”
蕭卷道:“我前思後想,始終覺得魚之樂心智平庸,不足為慮。他想要抗下所有罪行,隻為與殿下有一個了斷。他從頭到尾,要救的是殿下,為的不過是殿下一人。一個人心中有所忌憚,便不會生風起浪。然而從魚之樂入長安起仔細推敲,卻有一事令人費解。”
裴嫣道:“何事?”
蕭卷冷道:“公主府中謀逆大案,刑部大牢之內,郭青麟死有餘辜,是何人斬斷他的舌頭,剜掉他的眼睛?一知樓中的神秘人,與突厥人暗中勾結鏨陵謀刺大事,為什麼不是廣平王?廣平王自洛陽事敗,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蹤,為何要到京城?他在京城,到底去了何處?是誰想要在背後利用所有人,攪亂一池渾水,目的何在?”
他眼光銳利,直視裴嫣雙眼,一句一句如利劍直刺裴嫣心底。
裴嫣毫不畏懼,神色不變:“你在懷疑我?”
蕭卷目光有悲憫,道:“我就算懷疑你,又有何用?”
裴嫣不語,他瞬間明白蕭卷心中怨悵暗恨。
蕭卷雖有縱雲之誌身軀卻羸弱不壽,他勉力支撐至今已是不易,想要越過裴嫣的頭頂,卻是難上加難。
即便能夠獲得世間尊貴權勢,卻不能減輕身上一絲一毫病痛,又有何用?
眼看自己病入膏肓卻無能為力,就算通透世事機關算盡,又有何用?
蕭卷道:“你聽,這是出征邊關的將士,在唱秦風歌。”
朔方、靈州、鳳陽更換兵防,數萬軍士自長安西去,角聲滿天動危旌,槍戟寒光生積雪。
那曲調起初隻是一人低聲哼唱,漸而有人和聲,如卷地狂風摧枯拉朽,起勢突兀,宛如來自洪荒時代,令野獸畏懼,天地震驚。這聲音帶銅質帶著血絲,經過亮麗陽光無情風雨打磨過,像悲壯肅殺的末路英雄,手握鏽跡斑斑的長刀,奔赴自己最終的死亡宿命。
裴嫣怔怔看著煙雨飄渺,將士北去。
蕭卷受不住冷風,眼前一陣眩暈白霧,又被烈火燎原般的劇痛席卷而去。
他從袖中取出藥丸倒入嘴中。捂著胸口喘了片刻,才說道:“裴嫣,我別無他求。我唯一要的,是廣平王的命。”
裴嫣轉首看他。
蕭卷行事柔和少與人爭,他長於蘭陵蕭氏家族,恪守古禮,這一輩子,要做的是個君子,所有人要他做的,也是一個君子。
他生性冷淡從不與人接近。便是李元雍,亦是教導多,親厚少。
唯獨除了廣平王。他對蕭卷,到底做了什麼?
裴嫣心中默默思量,並不答言。
蕭卷目光狠毒,聲音接近嘶啞:“將來陛下入葬橋陵,太廟神主孤零無伴。我要廣平王化成灰燼,也要埋葬橋陵之下,讓他永生永世,都逃不出陛下的腳底!”
裴嫣霍然一驚,這詛咒一句一句,竟是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