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涉淇

幽泉中長出倒刺的荊棘裹住了他的心。他俯首一捧便能見鮮血淋漓透胸腔而出,眼前陣陣昏暈,似乎身上龍袍也被暗黑血液浸透,碎成猙獰襤褸。

粗長繩索將魚之樂牢牢綁住,懸掛半空。北殿侍衛轟然應命。抄起長鞭就向魚之樂身上劈落。

魚之樂手腳被製無法反抗。牛皮長鞭浸透水,更有毛刺尖銳倒立,呼嘯一鞭抽打在他背上。力度狠絕方向刁鑽,自肩胛骨至腰際,細銳鞭稍抽碎了他身上的衣裳。

一道道血紅傷口頃刻炸現。魚之樂來不及慘呼,便已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胡不歸跪在溫王身邊看到呆愣看傻了眼,他轉眸見溫王眼中無喜無懼,虔誠跪在殿中。似乎老神入定於己無幹。

溫王是打定主意要將殿前侯鞭笞至死。魚之樂是寵臣,為救溫王身對刀劍毫無退縮。溫王與他也頗似情深意長。——而今一朝翻臉無情即下殺手,胡不歸心頭無限恐懼頓時湧滿胸腔。

他偷眼看著衣衫破碎血肉淋漓的殿前侯。長鞭呼嘯,兀自一鞭一鞭打在他身上。魚之樂死咬牙關一聲不吭。是以沉默相對抗,還是怕呻吟聲令溫王痛徹心扉?

他是痛的不敢高呼,還是害怕——他也痛?

胡不歸看著溫王脊背僵直嘴唇緊抿。李元雍突地伸手緊緊握著他的手掌,衣袖遮掩下五指泛白。

胡不歸心中一線清明。溫王是不是被逼迫到如斯境地,退無可退,才隻能行此下策,自斷心腸?

慘厲呼嘯長鞭也抽打在殿中每一個官員的心上。

秦無庸小跑入殿,急促稟道:“殿下,崔——崔大人來了,在殿外,求見。”

殿中諸人各有算計,人人垂首漠然當做未曾聽見。

李元雍冷冷道:“不見。”

秦無庸無奈複命。少頃又是一溜小碎步進殿,額頭都直冒冷汗,他低聲道:“殿下,崔大人說自己前來負荊請罪。他奉皇命徹查鞠成安通敵叛亂一案,卻未料到殿前侯與突厥擅自勾結,圖謀劫獄,更令廣平王趁機混入長安,意圖對殿下不利。”

秦無庸頓了頓,頭低的更低,說道:“崔大人前來謝罪,他於殿外——長跪不起了。”

李元雍冷道:“刑部涉嫌瀆職,令刺客避開重重關卡,如入無人之境。一幹重犯多受牽連,無辜喪命。廣平王站在刑部門前也無人認得出。他是該謝罪,也是該跪在含元殿前,令文武百官好好看一看,驕奢自大的刑部尚書,原來是這般昏庸無能!”

他聲聲叱責不急不緩,穿透大殿,字字句句落在崔靈襄及一幹刑部官員頭上。

殷商怒不可遏。明明溫王率眾直闖刑部給了魚之樂可乘之機,又是他多有包庇懈怠才讓鞠成安逃出城外。

他自身落得逍遙無幹,卻攪起巨大風浪讓刑部和崔大人抗下所有罪行!

李元雍續道:“聞說九城捕快密如蛛網,四門郎官最是精明強幹。就眼睜睜看著反賊堂而皇之的進到長安!崔大人奉旨搜掠廣平王,毫無成效。——到底是刑部與他深有交往惺惺相惜,還是你根本包藏禍心另有隱情?本王定要上奏天子查你瀆職!驕縱罪犯是死罪!”

崔靈襄垂眸跪在冰冷潮濕青石磚地上,手指藏在袖中。溫王行事囂張毫無教養。說話太過刻薄不留餘地。殷商目光顯出不忿神色,呼吸粗重就要當場發作。

崔靈襄目光平靜領受著溫王殿下一字一句的教誨。他是皇帝最為倚重的朝堂官員。諸同僚凡事與他皆禮讓三分顏麵。溫王身著龍袍當著北殿、神策將領與隨侍諸官的麵這般斥罵侮辱,顯是恨他恨到了極處。

長鞭破風,一道鞭痕便有一道鮮血濺落燈下。魚之樂起先還有微微躲避,到得後來便沒了聲息。

唯有金吾衛聲音平平報著數目:“六十七,六十八……”

崔靈襄突然輕喝一聲:“住手。”

鞭聲驟停。

殿內諸人見他公然抗命,心中一寒。

李元雍霍然起身,緩步走到殿外。他身上龍袍輝煌貴重。自有天子威嚴。

李元雍站在崔靈襄麵前,與他直直對視。他臉上憤懣之色漸消,眼底陰狠之色陡起,巨大宮殿外淒風冷雨滲透衣衫令人不寒而栗。

李元雍冷冷開口道:“怎麼,崔大人無力管轄刑部,反而橫插一刀,要插手本王家事不成?”

胡不歸隨在溫王身後。心道溫王被氣到糊塗,明明事關反亂大事他竟然說出了“家事”二字。

崔靈襄聲音清朗道:“殿下。魚之樂擅闖刑部,劫走鞠成安。觸背律法須得審明案情,查問犯人去向。本官職責所在,不能不直言犯諫。家事也好,國事也罷,殿外打的是朝廷命官,這便算不得家事。”

他二人一張嘴便是針鋒相對毫不退讓。

胡不歸想要提醒溫王籠絡重臣之心。他輕輕扯李元雍衣袖,無奈溫王顏麵被挑戰不肯姑息,竟一眼也不看他。

李元雍冷冷一笑:“崔大人是一定要帶走殿前侯?”

崔靈襄平靜回答:“人證物證俱在,已然證實殿前侯罪名。本官要將所有涉案人犯全部拿下。是非曲直,自有國法所規。來人,將魚之樂帶回刑部大牢。”

刑部侍衛齊齊應是,越過北殿軍,將魚之樂拖起半身。

魚之樂已近昏暈,鮮血順著他脊背緩緩流淌。四肢尚在微微抽搐。

崔靈襄見他麵色青灰成瀕死之象,他皺眉說道:“回刑部。本官需查問案情,將前因後果上奏天子,再行決斷此事。”

李元雍說道:“本王身著龍袍。行事決斷即為天子所授。殿前侯為崇文館屬下武將,論理論法,都應歸本王管轄。來人,將魚之樂帶回崇文館!”

魚之樂掙回一絲神識,身上傷疼尤甚,他掙紮著靠在刑部侍衛,聲如遊絲道:“刑部……刑部……”

崔靈襄冷清打量他。他今夜連番遭逢變亂更是冷淡素勿多言。魚之樂此事他不想多管也不能多管,然而職責所在不可推脫。

他問道:“殿前侯,本官須帶你轉回刑部大牢,接受聆訊。”

他冷清嗓音如同諭旨綸音。他身周有清淡幹淨香氣。魚之樂渾身俱是猙獰傷勢,他虛弱點頭便牽動血痕崩綻血液流出。他勉強徒勞伸手,想要握一握崔靈襄衣袖。

崔靈襄不著痕跡後退一步。他轉身向李元雍躬身施禮,說道:“既是如此,本官先行告辭。”

李元雍見魚之樂對他畏如虎狼,臉色灰敗汗水淋淋,抿著嘴唇隻不答話,胡不歸輕輕拽他衣袖,低聲道:“殿下,殿下。再打下去……殿前侯就死了。放他們先走吧。”

李元雍一腔火氣無處宣泄,如海濤如巨浪滾過他的心間,風浪過後隻留下一派蕭瑟悵惘。他艱難點頭。

魚之樂被半拖半抱從他身邊經過。李元雍見了他一副淒慘模樣,腦海漸漸冷靜,心中陡然劇痛,伸手想扶一扶他。

魚之樂駭然欲絕,他畏懼看他一眼。死死扯住身旁侍衛之手渾身顫抖。

李元雍手臂僵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