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隻有幾盞紗燈朦朧。李元雍靜靜看書並不抬眼看他。片刻將書卷放在枕側,合目而睡。
魚之樂環顧四周。縣衙後堂布置比照崇文館,四周擺滿溫王慣用之物,處處豪奢。沉水瑞腦香幽然傳來。
他看他睡下隨以手掩燈熄了燭火,唯留牆角一盞尚閃爍微弱光芒。李元雍自麟德殿遇刺之後睡覺便增添了諸多怪癖。他心中不安從不肯全部熄燈。
魚之樂和衣躺在匡床一側的地磚上。鎧甲撞地有輕微聲響鐵石交鳴。
李元雍說道:“你都穿著盔甲睡覺麼。”
魚之樂躺在黑暗中,手邊是自己佩刀。說道:“習慣了。以前行軍打仗,都是這般隨地而眠,萬一有敵人殺來不至於亂了陣腳,被人所乘。”
李元雍說道:“你過來一些。”
他等候良久也未見魚之樂起身。倒有低沉的愉悅的呼嚕聲響起。
李元雍倏然發怒,摸出書卷狠狠向他身上一砸。
魚之樂裝睡而不得,隻好唉聲歎氣摸著書冊重新放在他枕側。李元雍趁他伏身之際單手一伸便握住了他腰間銀帶。
他坐在床榻黑發未束,垂瀉單衣之上。氣息太近呼吸交錯頗為曖昧。
魚之樂不敢亂動。李元雍亦不吭聲,慢慢解開他肩甲護腕,為他一件一件除下身上甲胄。
他手心輕輕抵住魚之樂胸前護心鏡,感到鐵甲之後他的心跳低沉有力。李元雍說道:“這套盔甲為精鐵所鑄,原本是前朝征集能工巧匠打造,專為賞賜淩煙閣名將。我向陛下討了來,助你日後上陣殺敵,衛我邊疆。”
魚之樂亦能感受到他手心傳來的源源熱度。
李元雍手掌滑落向他腰間蹀躞銀帶,在暗扣處雙手摩挲,說道:“這是你的軟劍麼。那日我命人收繳你的兵刃,怕你抗命要救鞠成安。後來刺客謀逆,麟德殿後你用匕首救了我一命。我心中其實常存後怕,若是當日稍有閃失——”
他指尖輕輕一摁,哢噠一聲已將銀帶解開。
魚之樂被他摸得心中麻癢難當,心中警惕不由得後退一步。想了想,解下腰中軟劍遞給他。
劍刃如一泓秋水,寒光湛湛。
李元雍手指輕輕滑過輕薄鋒芒,見劍柄處刻著一個“慎”字。問道:“這個字,是鑄劍之人刻上去的嗎?”
魚之樂借著微弱光芒低頭看去,笑著說:“卻不是。是淩大將軍刻上去的。他怕我性子衝動與人動手,是以不許我用刀,又說軟劍有君子風,所以刻了慎字,是要我審時度勢,謹慎行事。”
李元雍觸動情思頗有些拈酸吃醋,說道:“你跟隨大將軍長大,情同父子。他對你很好。”
魚之樂笑道:“好不好未曾多見,隻是我若犯錯就是一頓毒打。大將軍從來也不會像別的兄長長輩一般與你講理,性子上來拿繩子綁了,扔到草原上任你自生自滅。”
李元雍笑道:“你這潑皮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還就要這般約束你才好。”
魚之樂想起邊疆策馬揚鞭的恣意生活,心中半是神往半是感傷,道:“等我回去之後,他便不能再輕易打我了。三等伯爵又是武威將軍,怎麼也要給我幾分情麵才對。”
李元雍低聲道:“若是你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喃喃自語麵容蕭瑟。魚之樂強抑住心中眷戀與痛楚沒有將他抱在懷中,過了片刻才開口道:“怎麼會隻剩下你一個人。你是未來的儲君,將來登基為帝,天下都屬於你一人而已。”
李元雍笑道:“天下都屬於我一人。不知道我想要的人,會不會也屬於我一人。”
魚之樂默然。
李元雍微笑道:“可知我為何喚你前來?”
魚之樂搖頭。
李元雍道:“自然是命你侍寢。”
魚之樂臉色煞白倏然向外一掙,跌跌撞撞翻身就逃。逃到門口察覺不妥,又折身走到床榻一側,將甲胄摟抱懷中,垂首不語抖衣而顫。
李元雍看他滑稽舉止不由大怒,見他踉蹌折返懼怕之極心頭怒氣又夾雜陣陣悲涼。
他原本隻為逗他一逗,見他如臨大敵不由得心中意興索然。複又倒回榻上,冷冷說道:“我騙你的。你睡吧。”
魚之樂暗暗鬆一口氣,見他情緒煩雜麵色陰鬱,終是心中難忍,道:“你也睡吧。我守著你。”
李元雍翻身向著床內側,冷道:“你能守我多久。”
魚之樂怔了片刻。他坐到他身後伸手輕輕覆蓋住他的眼睛。俯身低頭,隔著自己的手背吻了吻他。
有一道看不見的天塹鴻溝橫亙在他麵前。他被鐵索困在彼岸不敢逾越,連伸手碰觸他都聽得到冰冷聲音回蕩腦海之中。
李元雍隻覺眼前有短暫黑暗,溫熱呼吸掃過臉頰又迅即消失。
李元雍沙啞問道:“這算什麼?”
魚之樂無法回答。
李元雍又問道:“陛下那晚,到底與你說了些什麼?”
魚之樂立刻否認道:“沒什麼。”
李元雍方冷哼了一聲,待要施展閻王手段大肆逼問,聽得秦無庸腳步匆匆到了門口,聲音焦急道:“殿下。廣平王已到了縣衙。”
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必有所圖。
李元雍與魚之樂對視一眼。沉聲道:“更衣。取我朝服來。”
即有一幹內侍捧著皇帝敕命的黑色太子冠冕朝服為他穿戴,秦無庸小心捧著天下樂暈玉佩係在溫王腰側。
李元雍道:“可曾帶洛陽守軍,文武百官隨行?”
秦無庸遲疑回道:“並無。廣平王隻帶了兩個侍衛,似是單槍匹馬而來。”
李元雍也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圖,蹙眉道:“魚之樂,你去看看。”
魚之樂領命而去。
李元雍想了想,又說道:“請我五皇叔到書房歇息半個時辰。替本王好好招待,切勿怠慢了這位貴客。”
秦無庸又遲疑道:“老奴見廣平王長途跋涉十分疲憊,也是……先請他先去歇息。廣平王言道不必。說他在涼亭等候殿下即可。”
此時夜色已深,寒星隱約閃爍。濕涼風氣穿堂入戶,單衣振振。
溫王緩步行於錦簇花園中,明燈遍燃襯著他眉鋒如刀眼眸似天上盈盈寒星。
廣平王隻身坐在涼亭之中,麵容清臒英武不凡。笑道:“蒼虞山別後甚為掛念。本王已接到天子諭旨,隔十裏設棚彩障,以儲君之禮逢迎接送,為皇侄休憩駐紮儀仗之用。”
李元雍端坐他對麵,笑道:“五皇叔,別來無恙。”
廣平王微笑寒暄,目光掠過溫王身上儲君服飾,在李元雍腰側的團龍玉佩上頓了一頓。
寒暄數句之後,廣平王道:“陛下可有旨意傳給本王。”
李元雍說道:“陛下確實曾有一言令我轉述五皇叔。陛下壽辰之時,高句麗王高藏自洛陽入長安覲見,陛下曾問他,廣平王尚還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尋橦跳劍,鼓鞞聲通晝夜不絕否?高藏瑟瑟不敢答言。”
廣平王臉色變了幾變,笑道:“本王昔日少不更事,此等荒唐事早已盡絕矣。”
李元雍麵有難色,說道:“五皇叔見諒。陛下令我問的是,堂堂龍子龍孫,胡為曳尾泥中?”
皇帝此言是說他與突厥疏勒牧民廝混一處甘為下賤。不啻於狠狠一記耳光打在他臉上。
廣平王鎮靜如常似是受慣了皇帝這等鋒利言辭。他灑脫一笑,道:“兒臣謹領陛下教訓。自當謹小慎微,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環顧四周烏壓壓神策軍並崇文館諸官員,又笑道:“嚐聞崇文館網羅天下名士,怎的不見你的郡王侍讀蕭卷?”
李元雍心中詫異,說道:“陛下欲重修崇文館。命蕭卷督促琉璃窗牖之製,去往劍南西川道了。”
廣平王沉吟片刻,說道:“官道之上多有駐軍設置輅輦車輿等物,本王除了監視勘驗之外,還要打點洛陽諸官鹵簿事宜,不便打擾皇侄休息。先告辭了。”
李元雍起身笑道:“五皇叔遵候勝常。雖是皇命如山,但萬勿勞累傷身。”
廣平王眼中滿滿熱切感動,道:“謝皇侄掛念。本王此番前來,亦是查看沿途周圍丞縣是否有不謹疏忽之處。如今看來萬事井井有條,本王便先行去往洛陽相候。”
李元雍溫馴持禮,笑道:“侄兒隨後即前往洛陽。皇叔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