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漫途

三月甫過,皇帝即下旨追封死於河陰巨變的長子李愬恭為仁勳愬光烈恭獻孝皇帝,神主宗廟,璽刻布告鹹使聞知,天下縞素半月,極盡哀榮。同時命光烈皇帝長子李元雍代天子執事,前往洛陽行宮拜祭這位未登基即薨逝的孝皇帝。

溫王特赦半副天子儀仗,詔令右衛大將軍韋三絕殿後,北殿武威將軍魚之樂隨侍,兩萬神策軍隨行,崇文館諸官員盡皆陪駕,浩浩蕩蕩,前往洛陽行宮。

四月陰雨霏霏,殿前侯伴君如虎,蹇困不堪。

溫王獨坐車輦看著東去路途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前方兵甲儀仗之中,魚之樂身穿明光鎧甲越發挺拔,眉目陰鬱更顯成熟沉穩,偶然轉眸看見拂起車簾的李元雍亦是不苟言笑,非禮勿視,盡職盡責做那侍衛的本分。

溫王看著手中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正讀到“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一句。心中不由一動,說道:“傳殿前侯磨墨。”

秦無庸看他臉色立刻應聲而去。李元雍倚窗看他小心趟過泥濘官道逡巡四處,站在魚之樂馬下向他交待命令。魚之樂倒轉刀鞘頂了頂盔甲,蹙眉回首掃過一眼迅即轉移視線,搖了搖頭,又說了些什麼。

李元雍心中一沉。

片刻秦無庸回轉,站在車輦之側說道:“殿前侯正與果毅都尉柴盧將軍商討駐蹕兵防事宜,言道午後方有時間前來侍奉殿下。”

他停了片刻,見李元雍麵無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不如老奴伺候為殿下磨墨,可好。”

李元雍放下手中書卷,淡淡說道:“不必了。你且退下。”

秦無庸心驚膽顫又不敢走遠,尋了身側一匹馬綴在車旁。他是內侍不慣策馬驅馳,雨霧凜凜亦是苦不堪言。

殿前侯平日與溫王常常鬥作烏眼雞一般,見麵就掐。隻是這番不知為何鬧得厲害,接連數日都有意無意避開溫王。溫王倒也按捺性子頗能忍耐,反害得他每日裏替殿前侯提心吊膽。

臨行之前溫王有嚴旨,殿前侯府中凡是形狀像“包袱”或者包袱的東西都被刀槍翻檢,馬蹄上鎖,盔甲點收入庫,唯恐殿前侯有半途私下溜脫的不軌意圖。

侯府中諸軍士所有細軟資財均被登記造冊一一記錄在案,人口姓名一日三核對,若有一人對不上則所有士兵均要受連坐之刑,比抄家沒族還要戒備森嚴。

而殿前侯除了身上所穿明光鎧,將溫王所有賞賜之物盡數轉送給國舅爺不說,如今竟至於公然抗命了。

午間溫王傳膳。小黃門舉著竹傘衣衫浸濕,臉色青白不定,急匆匆跑到近前,喘息不定說道:“殿前侯呢?溫王有召。”

魚之樂口中咬著一塊粗糙幹糧,正站在樹下雨中與眾軍士搶一壺燒酒。聞言眉頭一皺,拍了拍手,越過小黃門向溫王車輦而去。

秦無庸見他三請四請終於露麵,便是收到一座金山也沒這般欣喜。長呼一口氣說道:“侯爺真是軍務繁忙。殿下等到午膳都涼透了,侯爺快去罷。”

魚之樂卻不進車駕,隔著車窗向李元雍肅聲道:“末將身著盔甲,且渾身雨水,不便見殿下,恐為不敬。”

李元雍冷冷道:“恕你無罪。進來。”

魚之樂道:“末將已經吃完午飯,還要去查看諸軍軍籍。請——殿下先用膳罷。”

李元雍心中氣苦,說道:“你再敢胡唚,本王就命人奉了廷杖,先打你個以下犯上不尊君命。”

皇帝賜下黃綾廷杖一根,上至王侯下至庶民,如有冒犯溫王者均可當場施刑,打死不論。

魚之樂似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站在車外抱拳躬身,沉默以對就是不肯挪動半分。

雨水滴答從他鎧甲上不斷滾落。兩人一時僵持。

秦無庸急的無法,瞥見車窗之後李元雍臉色愈發難看要當場發作,悄悄抬起腿踹了魚之樂一腳。

魚之樂冷不防被踹的一個趔趄,撲在車轅一側。

溫王紆尊降貴親自打開車門,眼鋒掃過命他上車。魚之樂無奈,隻得背靠車門跪坐,也不看他,垂首不語。

李元雍取過漆木食盒,取出一碗尚還溫熱的青槐湯麵,按下一雙象牙筷箸,並兩隻鹹麵蔥餅,一碟鹽漬蕨菜,端了湯麵給他。

飯菜香氣勾動魚之樂轆轆饑腸。他雙手接過,一雙筷子使得上下翻飛,幾口啃掉麵餅,又喝幹一碗熱湯,覺得四肢透過熱度,整個身子都暖洋洋起來。

他跋涉行伍從來都是與士兵吃住一處,淩朝暮從無半分優待。似這般暖熱飯食已是極大眷顧。他吃完也有一絲懈怠,喝了幾杯茶漱口,見李元雍閉眸斜斜躺在軟榻也似是疲倦不堪,覷眼偷偷看了幾眼,便要悄聲溜走。

李元雍漫不經心說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魚之樂說道:“殿下恕罪。末將實在……”

李元雍冷冷看他一眼,從身側拿出長一尺、厚五寸的紫檀戒尺,頗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古風。

魚之樂瞠目結舌,他忘了李元雍原本不是個能耐得住性情,能忍的下火氣的寬厚之人。

李元雍道:“近來事多,疏了考校你的讀書。本王且問你,一為浮雲詞,憤塞誰能禁。後一句是什麼?”

魚之樂知道他又要借機生事。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胡亂回道:“馳……走百年內,唯願展所欽。”

話音未落寒光一閃,手心便狠狠挨了一戒尺。

魚之樂揉著紅腫手掌心中惱怒,說道:“怎的我背錯了麼?”

溫王說道:“走字說不得。”

魚之樂怒道:“為何說不得?”

溫王淡淡答言:“因為本王忌諱這個詞。”

魚之樂氣結,心中愧疚又不敢分辨,忍了忍佯作“強項令”狠狠咽下了這口氣。

溫王修長手指撚住紙頁,又問道:“獨去滄洲無四鄰,身嬰世網此何身。以何解?”

魚之樂囁嚅半晌,心道觸了他晦氣,不能說“走”“歸”,這下一句“關情命曲寄惆悵,久別山南山裏人”是打死也不能說的,不如續別的句子糊弄過去便是,於是張口回答:“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溫王高舉手中戒尺,見殿前侯將手藏回袖中,縮在馬車角落東躲西閃,冷冷喝道:“拿出來。你以邯鄲少年行回答本王,是欺我不懂蔡氏典故,你公然嘲弄本王,本王要施以懲戒。”

溫王出行賜天子儀仗,玉輦寬大豪奢舒適,但空間狹小再怎麼躲藏終究徒勞無功,魚之樂懾於*威不敢不從,隻好手心朝上任君宰割,口中強詞奪理道:“本侯不擅長讀書不懂這些詩詞。殿下明明強人所難,我回北疆乃是大將軍所定……”

啪的又是一戒尺狠狠敲在手中。溫王淡淡道:“欺瞞在先,狡辯在後。真要回靈州,也怕別人笑話本王教下無方,讓你掃盡本王顏麵。是以先行管教。你可謹記?”

魚之樂硬硬挨了五戒尺終於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的哲理名言,心中再腹誹麵上也不敢絲毫有所流露。

殿前侯眼含熱淚做小伏低回答:“末將知錯了。”

溫王晚間駐蹕距洛陽百裏之遙的藺城縣衙。命人侍寢。

秦無庸跑得腿腳生風,賠笑道:“侯爺,殿下派人傳喚五次,侯爺若再不進屋,可就不是一頓戒尺的懲罰了。”

魚之樂背倚房門,說道:“本侯負有重任當為殿下守夜。請殿下放心,縣衙後堂有重重兵防,另有本侯站在門外守候,殿下可高枕無憂。”

秦無庸袖中一滑,現出了崇文館久已蒙塵蠢蠢欲動的牛皮長鞭。

魚之樂嗓音陡然轉彎:“憂——愁殿下安危是末將職責。末將謹奉君命豈敢推辭。秦總管請。”

秦無庸說道:“本總管身體老邁不堪驅使。殿下特開恩令本總管歇於耳房以候傳喚。侯爺請吧。”

魚之樂長歎一聲,推開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