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日為皇帝壽誕,稱為千秋瑞安節。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仍強打精神賜宴設酺,命李元雍代為迎接外藩重臣,並大張旗鼓宣萬國使臣朝賀,一時長安權貴雲集,車水馬龍翠蓋金鈴旌旗綿延數十裏。
皇帝下詔宴開五日,不設宵禁,並令教坊齊奏八音九樂鳳鸞來儀,饗宴百官臣僚於花萼樓下。
魚之樂傷養的大差不差,自鞠成安離開長安便溫順收斂呆在崇文館。令李元雍甚為滿意。
魚之樂聽聞侍衛講起皇帝十六年前大辦壽誕盛況空前,被勾引起興致不能抑製。他困在崇文館日日當值人都要癡懵,又聽聞皇下令長安城中花燈如火燃放三日,全城的貴族少女富貴子弟都出來賞燈遊玩。更有山車旱船、走索丸劍、雜技角抵百般齊備,又有百匹異域大象、犀牛、舞馬隆飾嬉戲,端的是普天同慶熱鬧非凡。
溫王地位特殊,要代天子出席盛宴忙碌異常自然顧不上他。魚之樂爵位虛銜小小縣侯也出席不得這種國宴。
他錯過了新年賞宴,更無緣見識遊人如織的上元佳節,少年心性再怎麼也不肯錯過皇帝萬壽節這般熱鬧盛事。
他存了希冀盼望開始對溫王俯首帖耳。
李元雍覺得天都變了。
溫王寫詩他在一旁磨墨。
溫王吃飯他在一旁殷勤布菜,將秦無庸都架空了。
溫王批改奏章他在一旁守夜,明明困的前仰後合,狗屁不懂還強撐著附和李元雍高論。
溫王看書他守在書案旁邊添燈油。看見溫王寫著福字清麗過人筆力不足,自告奮勇挽了袖子要替溫王寫幾幅。
李元雍頗為受用,知道他不學無術遂笑道:“我這福字是袁天師點名要的,既是為陛下祝壽,亦要張貼在洛陽行宮為我祈福。你若是想寫,陛下正命我抄多阿寶苦竭魏碑,你替我寫了吧。”
李元雍心中存了歡喜生澀溫柔不同往日。他原本隻是要他找些事情打發時間,磨練他性子穩定心神,省得抓耳撓腮隻管來煩。他自顧自寫了一百九十二張福字便到一側書案查考魚之樂的書法。
一看之下,連李元雍都懷疑自己是否老眼昏花。他看了看魚之樂,再看看他寫的字。若不是親眼所見,怎能知道,潑皮無賴的魚之樂竟能寫出這般氣勢縱橫,大開大闔的字體來!
魚之樂存了討他歡心的意思,有十二分的賣弄,寫得極快,他行書臨二王墨跡,有魏碑雄渾端宗,亦有顏骨柳筋剛硬。氣韻高古,奔放瀟灑,翩翩若飛,用筆淩厲痛快,不拘一格。出世之態破空而來。
李元雍手捧著宣紙沉吟不語。這樣氣勢磅礴端莊肅穆的書法,絕對不是浪蕩行事的魚之樂能寫出來的!
那廝正眼巴巴麵有得色看著他,狀甚搖尾乞憐。他深知魚之樂為人鬥雞走狗輕薄不算。他就是個軍中混大的兵痞。
他知道他習字好陛下也曾誇獎。但這樣一筆揮毫書法——莫非他真看走了眼?
李元雍心中暗自思量,問道:“這一筆行書,是誰教與你的?”
魚之樂不摸頭腦以為不入溫王法眼,賠笑道:“這書法是我在邊疆學會的。那時候淩大將軍逼我讀書,我看不下去,又逼我寫字,請的是什麼江南碩儒。那老頭子為人古板得緊,一味的臨碑抄帖,一抄就是五年,抄的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於是他就四處刁難這位名氣極大的曾懷素老師,偷了女人的胭脂擦到他後衣領,被師母舉著笤帚追打出三條街,是為塔爾城的經典笑談。
當然魚之樂也付出慘重代價。淩朝暮發了一大通脾氣,命工匠打了鐵籠子將他鎖在籠內扔在草原上。四周虎視眈眈都是草原的野狼,盯著他如同盯著嘴邊的一塊肥肉。魚之樂寫的一幅碑帖便獲得一塊牛肉引開群狼注意力,這等學習方法簡直震爍古今空前絕後,魚之樂這哪裏是在習字,這是在保命啊。
魚之樂暢談一番自己如何在冰雪三尺水滴成冰的北疆寒冷地帶一邊打仗一邊倚馬“讀書”(春宮)的光榮曆史,一邊眼瞅著李元雍的臉色,說道:“你知道我在荒涼冷僻的沙漠長大。從小就聽說長安城的繁華,不知道能不能求假三天,看一看千秋賞燈節?若是能夠看到什麼遊騎,什麼話梅的場麵,也不枉來長安城走一遭了。”
李元雍心中愀然不敢看他期盼神色。他放下紙張淡淡道:“是遊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我每年壽誕之前,都要奉旨向陛下進奉一副字,寫的是雲陽公為亡父母造像題記。今年確實無暇寫出。你若寫上三遍,本王可以考慮。”
魚之樂不讀書不知道什麼叫為亡父母造像題記。這題記原本是前朝大儒鄭雲陽悼念父母所做。筆力之健,可以刲犀兕,搏龍蛇,而遊刃於虛,造化神韻。於唐初歐虞褚薛諸家,皆在籠罩之內,實為大唐第一。
那並不是重點。重點是——那題記三萬餘字,魚之樂若要抄寫三遍洋洋十萬言,怕是抄到明年正月也抄不完!
魚之樂歡天喜地應承下來,他看著李元雍俊朗眉目中風華流轉又被攝了魂魄。早已色字當頭暈頭轉向了。
皇帝壽誕當日,李元雍朝服加身頭戴遠遊冠,英姿勃發站立皇帝身邊,親自拿過揚州銅鏡與承露囊,依次頒給王公貴族封疆大吏。他笑容溫煦麵如冠玉,自是萬人矚目風頭無量。
他站立高處將樓下景象盡收眼底。他眼珠微微一瞥,洶湧人群中正瞥見站在芙蓉池邊的殿前侯與一身華服的胡不歸勾肩搭背招搖而去。
溫王麵容有些抽搐,唇邊笑意瞬間僵硬隨即鋪開更豔,看的四周無數高官厚爵也不由眼前一花。
他向秦無庸使了一個眼色。秦無庸心領神會轉而離去。
胡不歸攬著魚之樂的腰,遮遮掩掩笑道:“宮裏筵席最是無趣,一幫駝腰老頭撚著須子相互吹捧聽著讓人厭煩。平昌坊歌姬優伶編了最新的雲裳羽衣舞。小娘子腰肢軟弱好不雅興。我帶你開開眼,免得你來一趟長安,回去沒有吹噓的資本。”
魚之樂連忙擺手說道:“我可不敢。我隻是想逛一逛夜肆罷了。”
胡不歸見他臉色蒼白惶急是真的害怕,心道溫王禦下有方閨教甚嚴,教的這廝簡直改了性子要做柳下惠,當那勞什子謙謙君子了。
改日入宮,定要與溫王好好討教一番。
胡不歸也不勉強,幹脆利落道:“你不去也罷。這幾日陛下千秋瑞安,崇文館歇了學業,本國舅終於不用再聽那一幹腐儒噴酸。耳朵都要被什麼經濟世道熏臭了!我聽說殿下常有賞賜給你,來向你討點。”
魚之樂帶他轉過朱雀大街直奔昭國坊,一徑漫不經心問道:“你討要殿下的賞賜做什麼?”
胡不歸笑說:“那鶴齡小倌兒甚的我心。上次你為帶他回府還借了我不少銀兩,怎得這麼快就攆了他出去?你欠我錢我當然要你還債,少不得從你這討點稀罕物件哄佳人開心。這等情趣殿前侯最是精通,還用我說。哈哈哈。”
他這一笑也襯出殿前侯形單影隻孤冷淒清來。
魚之樂破釜沉舟說道:“好,那我便跟你去見識一番。隻是不能讓殿下知曉。若是泄露半句我定饒不了你。”
胡不歸抬袖掩住唇邊奸笑。他心道你害死我的鷂鳥,便是欠我一條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道彰彰這是必然。
溫王賞賜物品充盈庫房琳琅滿目。饒是胡不歸見多識廣也目不暇接,捧著一個鎏金舞馬銜杯紋銀壺,說道:“這壺曾是玄宗禦用之物。殿下何時賞了你?若是拿出去換錢價值連城。買的下北疆一座城池。”
魚之樂無奈抬過壺底,見朱泥鈐印著“崇文館禦”四個紅光燦爛的大字,說道:“我早不知道想賣這勞什子多少回了!京城當鋪百餘家,沒一個敢收!而且殿下也奇怪,淨賞我這些吃不能吃喝不能喝,還不能折現銀兩的瓶瓶罐罐,悶煞人也。”
胡不歸哂笑一聲笑他不懂風雅,順手撈過一隻銀質罌罐,登時眼前一亮。
原來皇帝肅整最注重臣屬儀表,除以身作則之外,壽誕之前都要給官員們贈送澡豆之物,稱為紫雪、紅雪。那紫雪等澡麵之物,內含滑石、青木香、犀角、沉香、丁香、玄參、朱砂等十幾種藥物,名貴異常芬芳撲鼻。
胡不歸低了頭一聞,見那紫雪膏凝雪瑩,含液騰芳,不是尋常賞賜大臣之物,倒像是尚醫局專門調製,為皇帝、儲君、親王、後妃而做的貢品一般。
這物品自兩晉便被風流名士競相爭逐敷於麵上。送與小情郎最妙不過。魚之樂這等武將盥洗之餘並不懂容顏修飾,留在手裏也是暴殄天物。
那銀質罌罐小蓋雕刻玲瓏嵌著一顆藍寶石。胡不歸捏著哢噠一聲扭開機關,見字條折疊上麵還附著一首詩,筆跡清麗端莊秀美,正是溫王殿下的親筆。
他看了看便隨手遞給魚之樂。魚之樂心中疑惑展開一看,卻是一首詩經裏的短詩: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魚之樂站在輝煌珠寶瓔珞珍貴玉器之中,捧著這張字條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最完美的物品。他記得這首詩歌。
他曾念給他聽。那時候他氣得他無風而動,還命人持了廷杖毫不留情打了他一頓。
他近乎貪戀的一遍又一遍讀著這張字條上的詩歌。那一個一個清麗小楷如同九天玄女舒展了長袖在他麵前舞動起來,鮮活滋潤又深情纏綣。
那寫詩之人意態溫婉坐在書案之後,衣衫半垂挽了衣袖,手中提著狼毫一筆一筆寫著世間最完美最珍貴的情意。
那情意連綿如潼關群山,阻隔他深藏心底的恐懼與愴傷。若是相思如鴆毒,他也會甘之如飴飲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