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永巷常年斷垣殘壁破敗不堪,上雨旁風,無所蓋障。
淩晨時分細雨蒙蒙,掖庭令命鐵甲執金吾除了沉重鐵鎖,牽出一輛囚車。
鞠成安胸鎖鐵鏈雙手戴枷,背靠著粗重鐵檻閉目養神。
車輪轔轔碾過漉濕青石板磚,迤邐穿過高大巍峨城牆。慢慢駛出大明宮,慢慢走出富貴權力場。鞠成安麵容瘦削神色不變,偶爾睜眸看看雨絲飄落孤寂的長樂觀,大明宮甲第千甍小徑上衝落的花朵,眼中並無半分留戀。
囚車於東安門處緩緩停下,等候神策軍勘驗正身,即刻便會將他發配東都洛陽。
魚之樂手撐一把竹傘站在霖霖細雨之中,衣袍下擺已然濕透,不知站了多久。
掖庭令抱拳道:“殿前侯這廂有禮。陛下曾有嚴令不許人與鞠將軍交談。若有發現當場格殺勿論。請侯爺退出東安門,在宮外並無禁令,殿前侯可與鞠將軍敘舊道別。”
魚之樂點點頭,自行退出大明宮,站在了恢弘的龍尾道之下。
神策軍卸下鞠成安身上枷鎖。另有鷹揚將牽過一匹駿馬交付與他,笑道:“鞠將軍雖犯小譴,仍是陛下賞識之臣。陛下特命末將在此守候,護送鞠將軍前往洛陽修繕宮牆。陛下此番小懲大戒,還望將軍體諒陛下良苦用心。”
鞠成安漫不經心點點頭,翻身上馬。
春雨舒緩綿密自無垠的天空紛揚飄灑,沾衣欲濕。鞠成安緩轡行至魚之樂身側,眉目冷漠居高臨下望著他。
魚之樂扔了竹傘,抬頭與他對視。
幾日不見鞠成安形容憔悴頗有枯槁之色。唯獨眼眸冷冽異常仍舊光芒熠熠。
魚之樂說道:“我這幾日受了傷,沒能探望你。”
鞠成安淡淡說道:“我知道。陛下雖然羈押甚嚴,怕有人與我私通消息,但衣食並無短缺苛待,亦沒有追究我殺人過錯。”
魚之樂說道:“那便好。那天我——”
鞠成安道:“我知道。是我魯莽行事,連累了你。你傷得怎麼樣?”
魚之樂慢慢抬起右手,牽動背上傷口,疼痛難忍緩緩吸了一口氣。笑容仍舊邪剌:“還行。死不了。”
鞠成安眉眼中陡然顯出一絲牽掛不舍轉瞬即逝。
他握緊手中馬鞭,說道:“是突厥人?”
魚之樂點點頭,回答:“是突厥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宮中眼線眾多,我怕你又惹是非上身。”
鞠成安冷笑道:“是怕我惹出潑天大禍,連累了你的心上人罷。”
魚之樂回首看向城牆之上的垛樓,複又笑道:“是啊。我的心上人站在荊棘叢中,走在荊棘叢中,像是懸崖旁邊的山羊,後方跟著無數餓狼。稍有閃失便是萬劫不複。”
鞠成安抿唇不語,片刻挽起左袖解下袖箭,說道:“給他防身用。箭頭有劇毒可令人全身麻痹意誌渙散。謹慎些,千萬別誤傷了自己。”
魚之樂訕訕接過,笑道:“多謝你。”
他心中想起一事,遂又問道:“劉紹敬之事,是否為你所為?”
鞠成安注目蒼茫昏暗長空,未承認也未否認。
此時微風吹樹葉颯颯響,京城萬千壯麗樓閣朦朧在細雨中,煙霧繚繞氣息清新。
宛若洗盡鉛華,宛若滌蕩心靈。
鞠成安說道:“那晚——你是為了救我,是不是?”
魚之樂窘迫低頭又覺得十分尷尬,擺了擺左手,說道:“休要再提。陰差陽錯太難預料,千萬不要再有下次了。我有多少小命,也不夠填還你們的。”
清涼雨絲落在鞠成安臉上。轉瞬消融。他英俊深邃的麵容也仿如被這雨絲融化了一般醺然淡淡暖意。
鞠成安深吸一口氣,喃喃說道:“我們北疆,甚少有這等好雨。這季節多半是風沙撲麵幹旱不已。動不動又要廝殺疆場。”
魚之樂說道:“是。春雨貴如油。哪裏有這種景象。若是草原上有這種雨水,邊牧州民忙於耕作,怕是連戰爭都要少打幾場。”
鞠成安笑道:“你真的決定了?”
魚之樂抬手撫摸馬鬃,說道:“大將軍連發十二封軍令召我回去。你覺得我還可能有別的選擇麼。你先去洛陽,等著我。不出半月,我定會向陛下辭行,與你會合,然後返回北疆。”
鞠成安挑眉道:“那你的心上人怎麼辦?”
魚之樂頭抵著馬頸嗬嗬苦笑,慢慢說道:“長安雖好,怎比得上自己的家。他在京城,將來——怎麼會是你我所能高攀得起的。”
他眼中鐫刻深重傷慟令人看一眼也要心悸悲愴。他擋住自己視線,擋住自己的恐懼與眷戀,強笑道:“待得返回朔方,這一生便與你相伴,從此——再也不會走出北疆邊關,再也不要到京城來,就在邊疆草原相伴終老好不好。”
鞠成安緩緩點頭,說道:“魚之樂,不要忘了你今日所言。若有相負,我要你納命來賠。”
他縱馬而去,馬鬃高揚聳起狀如飄雨,四蹄飛翻,色白如霜。
他身後緊緊跟隨數十鐵騎,一並轉瞬消逝在茫茫雨霧中。
魚之樂神色凝重站立片刻,握緊了手中袖箭舉步離去。
細雨依舊如絲如縷,斜斜打在依依青翠楊柳上,打在長廊所係的鐵馬懸鈴上,打在高聳城牆垛樓上。李元雍站立垛樓之後目送魚之樂背影逐漸消失,緩緩轉身。
城牆之下龍尾道數百級台階為雨水浸濕。陰霾細雨不斷衝刷糙白的寬敞台階,有朱紫身影手舉竹傘長袖翩然拾階而上。
宮城與天地蒼茫一色雄渾壯麗。那人身影慢慢行過一級一級的台階同樣帶著威迫莊重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忽視。
李元雍靜靜看著他走到眼前。微微頷首道:“崔大人。”
崔靈襄矮身幾級台階不肯再前行。他麵目清俊斂袖站立,與他的距離不遠不近,既沒有熱絡也不顯得傲慢,恰好適中。
崔靈襄清聲說道:“未知溫王相召,所為何事。”
雨滴滴落空闊城牆岩石聲音清澈空濛。
李元雍說道:“請崔大人前來,是有一事相煩。”
他聲音同樣清澈空濛:“劉禦史之死終成懸案,無人可知其中關竅。若有一人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出真凶,普天之下能夠見微知著,邏輯縝密的,隻有崔大人而已。”
崔靈襄垂眸望著腳下雨水緩緩流淌。他無意識摩挲手中傘柄。那傘柄為羊脂美玉整條打磨,玉石溫潤紋理明麗。
崔靈襄低聲答道:“劉禦史之案為陛下欽點密封,存檔於上陽宮。若殿下討得禦詔準可,本官自會查證到底,找出真凶繩之以法。”
李元雍笑道:“我卻並不是要追究劉禦史背後死因。我亦不關心他到底為誰所害。我要崔大人查的,是一個人。”
崔靈襄沉吟不語。
李元雍慢慢說道:“我要崔大人查的,是廣平王,李瑨嶽。我要知道的,是他為何永世不得入長安。他為何定要殺我而後快。換言之,我要查的,——是河陰之變的真相。是我父王的真實死因。是我這位五皇叔自撻其麵鄙衣跣足,為何要在宗廟中謝罪。謝的是什麼罪。我要知道,為什麼。”
崔靈襄仍舊看著自己腳下雨水不言不動,波瀾不興。
李元雍目光悠遠,聲音平平道:“崔大人,此事為我畢生所托。李某這一生曆經無數煎熬困苦,自可忍受唾罵不公度日。唯獨這一件,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定要知道個清楚明白。大人切勿托詞拒絕。”
崔靈襄神色不變恍若未聞。
李元雍說道:“若崔大人能夠查出事情真相,則裂土封侯,天下可共之。大人若想要什麼,李某定當雙手奉上,決不推辭。”
崔靈襄目光平視穿越朦朧迷離的雨霧,落在雨水浸染的亭台樓閣中。他身影堅韌纖細飄逸,衣帶當風,如潑墨山水畫中走出的散淡神仙。
崔靈襄眉目冷清疏離,輕輕一笑,說道:“殿下言重了。勘察刑獄本為刑官分內之職。若有冤獄本官自當剝絲抽繭,查明真相彙報陛下。殿下不必再言列土封疆之類。若殿下果有誠意,到時候,說不得本官真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殿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