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麟德殿朱漆大門緩緩打開,銅龜蛇鋪首鳴,聲音悠長,威嚴聳峙。
三聲雲板清脆敲擊。趙弗高手捧聖旨高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永光公主,駙馬郭青麟,溫王李元雍入殿覲見——”
此時朗日高懸天藍風清。
左右衛上將軍、刑部尚書崔靈襄與李道樞率兵入宮。他身後雲羽衛、十二城衛盔甲加身隨在身後。萬丈光芒映照數不清的勤王隊伍,刀兵凜冽。
他驅馬走過魚之樂身側。殿前侯衣袍上噴濺無數鮮血,他正倚著城牆,撕了衣衫下擺,用牙咬著慢吞吞纏好自己的右臂。
他一路回護李元雍,身上刀傷箭傷無算。將他推入假山之際右臂硬生生挨了一刀,情勢急迫下根本未曾覺察出痛苦,方才畢生一箭勁力引弓,致使血肉綻裂右臂乏力。現在局勢未明兩方首腦被召見入宮,他才看見自己站立的所在,已然滴了小小一灘血跡。
魚之樂眼前視線一暗,他微微抬頭,嘴裏還咬著一根長長布條。那人身影淵渟嶽峙,坐立馬上自有沉重官威森儀。清淡花木香氣隨寒風飄散,清冷眼神正看著他手臂傷痕。魚之樂自嘲一笑,他知道自己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看在這等見慣血腥慘怖場麵的刑官眼中,卻不過是平淡無奇。他複又低頭,認認真真纏著受傷手臂。
韋三絕待得宮門關閉,方才轉首喝道:“郭青麟乳牙黃口,不過是不知死活的紈絝子弟。萬騎軍軍中無將。爾等今日與我為戰,不過是拿命來填。武衛將軍出列。”
萬騎軍中登時有十數將領越眾而出。
韋三絕冷漠頷首,說道:“今日自裁宮前,吾等同袍,敬重你們是有擔當的漢子。若敢妄縱刀兵,便是謀反叛國,人人可誅。本將今日於十萬袍澤前立下毒誓:爾等遭受奸人蒙蔽,主凶伏法與萬騎軍士無幹,其餘人等均解甲歸田,永世不得再入長安。動手罷。”
那十數名將領互相對視,目光不一而足。片刻後轟然作答:“末將領命!若來生有幸,定當追隨將軍麾下,為大將軍前驅!”
頃刻刀劍橫頸諸將自刎而死。血線濺地色澤鮮靡,血腥氣四溢。
韋三絕提聲呼道:“萬騎軍聽令!爾等身為部屬奉命行事,篡奪宮禁鑄下大錯!即刻解下兵刃,認罪伏法!”
諸將已死難有回天之力。便是士兵其中仍有心存不甘者,亦隻能喟歎大勢已去。
片刻刀劍清脆撞地連綿不絕,騎兵下馬步兵束手,神策軍與十二衛收監叛軍,押出宮門。
玄宗一手所創立親衛萬騎軍,誅滅韋後與太平公主的精銳之師,自此灰飛煙滅,消失於煌煌史冊之後。
崔靈襄勒馬站立於上陽宮大門前,靜等皇帝示意。今日變生肘腋禁宮嘩變,究其職責所在,永光是第一個罪孽深重,李元雍便是第二個在責難逃。
崔靈襄浸染刑部權柄近十年,見慣人間波瀾詭譎計謀暗算。人心之毒翻臉無情,帝王清除異己,親朋舊友互相殘殺,他每日裏在堂上看的不知凡幾。看得多了,一顆心越發的冷寂起來。
他冷冷掃視左手側叛軍,那一張張臉年輕稚嫩,尚不知人世間風霜悲苦。亦不知反叛之罪最是為君王難以容忍。韋三絕立下毒誓可保軍士一時性命,皇帝心中如鯁在喉,卻一定要殺之而後快。
端看借的是朝廷的刀,還是草原鐵勒十五部的刀了。
崔靈襄孤身一人環顧四周。他身姿卓然麵容冷峻,灼灼如太陽光芒下清寒的雪鬆。他目光深邃內斂無驚無懼看著神策軍檢視地上屍首,若有尚未死亡者便即刻補上喉頭一刀。
他衣袂微微飛揚,眸子冷烈,恍若遺世獨立萬事不縈於懷的仙道中人。
若是能將這般高潔從容的神仙一般的人物拉下神壇……
殷商捧了沾滿血跡,無數權貴摁上朱紅手印的討賊檄文奉給崔大人觀看。
崔靈襄不言不語,垂目讀來麵色從容平淡。殷商目瞪口呆看著殿前侯魚之樂一身髒汙,卻扭扭捏捏借機擠到崔大人身體一側,將殷商自己都擠了一個趔趄。他麵容訕訕眼神中存著哀求討好的姿態,也要看看崔大人手中的討賊“血詔”了。
這廝所立之處矮下一個台階,殷商目瞪口呆見他悄悄轉過身體,嗅了嗅崔大人衣袖,狀如京城貴婦手邊膝下的長毛獅子狗兒一般搖尾乞憐,微微抬著右臂,喃喃道:“我好疼。但見到你,便一點也不疼了。”
這是什麼話!這是當眾調戲官長,這不要臉的殿前侯一時脫了溫王管轄,便露出那幅急色浪蕩的猥瑣麵貌,連身在何處周圍何情何景也不顧了,看他半身雪獅子向火一般的酥麻樣子,這廝到底是誰家教出來的這般不要臉皮褻瀆不知尊重的混賬東西?!
崔靈襄心無旁騖視他如若空氣。崔大人讀完心中思量片刻,淡淡開口:“勾結藩鎮……如此說來,殿前侯便是重要人證,若是案件審結,需要前往刑部與溫王一辨是非。”
魚之樂冷不防聽他開口說話,心神蕩漾不能自已。又聽得勾結藩鎮需要作證雲雲,立刻一聲不吭諂諂笑著走到遠處。
殷商幾乎要拍掌大笑。冷測測跟隨身後接過話題:“殿前侯可要明曉:謀反勾結茲事體大,證人之言直達天聽。且人證自身前後罪孽也要查得清清楚楚,若有不實之言,侯爺定遭追攝、拷訊和問罪。那時便是有人想要徇私枉法,也抵不過天網恢恢罪責難逃這八個字了!”
殿前侯狀如未聞,一徑坐到昏暈不醒的李南瑾身側,足尖踢他的尊臀:“李大人,醒醒了。別裝了,我早知道你醒過來了。”
李南瑾麵色慘白口唇緊閉。
魚之樂笑的奸佞,伸出拇指按住他眉毛內側眼睛邊緣凹陷,微一發力,便見李南瑾身子一顫眼珠抖動。原來人體此處最是疼痛,昏死之輩隻要用力按壓此處攢竹穴位便可蘇醒。李南瑾仍僵直如死屍,是打定主意要避開這潑天禍事。
那檄文之上,血紅手印昭然印在絹帛最大者,可就是他李南瑾了。
魚之樂附耳笑道:“再不起來,我可就在你胸口再補上一箭,反正此處人仰馬翻死屍眾多,大家也許以為你被流箭所傷,說不得這也是殉國,還要厚厚國葬……”
一言未畢,便見李南瑾悻悻爬起來,拍著袍子上的灰塵,怒瞪了他一眼,冷哼著豎子朽木雲雲,與崔靈襄遙遙見了禮,站到宮門一側扶摸著自己手掌狹深傷口,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新春伊始,霸安二十二年,便在這樣的殺伐謀逆大戰中拉開了序幕。
崔靈襄冷眼看李南瑾麵色慌張長籲短歎,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等待皇帝召見,並不以為意。
便是在殿中的那三人,惹了雷霆之怒遭受刑獄淩遲,也與他無幹。
他性情沉穩心思深沉,他捧著這道檄文看著字字誅心之言,所列姓名若幹,每一個都懾威赫赫。有多少人將因這洋洋千言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將飛黃騰達,亦有多少人暗中盤算徐徐圖謀,並不在他的計算之中。
他目光轉了一瞬,便看見魚之樂踢了踢李南瑾,又笑意盎然伸手摁住他眼眶,附耳說了幾句話,便將老謀深算的李南瑾說的跳了起來,慌慌張張走到了宮門之側。
……大約這世間生死謀算勾心鬥角慘烈刑罰看得多了,也便習以為常。冷心冷性更兼職責所在,原本該將思慮、考量、情緒排除在外。能夠到心底的,也便沒有了吧。
崔靈襄目光涼薄,淡淡落在了魚之樂身上。他眼光銳利抽絲剝繭,一寸寸如鋼刃如利戩挑斷魚之樂的偽裝,看到了他的心底,看的魚之樂瑟縮發抖不敢抬頭。
這殿前侯,佯裝瘋傻又聰明跳脫膽色無忌,卻……是個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