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朝陽初升。
上陽宮屋簷蹲踞五脊六獸,在湛藍天空下看去,氣勢威赫金碧輝煌。
琉璃瓦上殘雪化雨,水珠如碎玉連綿落在麟德殿。天子起居,政事決斷,俱在此處了。
恢弘宮殿之前,三方兵馬各立一方,刀戟指天涇渭分明。地麵死屍堆積。郭青麟與韋三絕分據宮門東西兩側遙遙對立,李南瑾恰站在皇帝寢宮寬敞高聳台階上,身後是金壁朱門並數十名黑衣府兵。
尚有無數勤王隊伍,於皇宮四角門處烏壓壓趕來。
韋三絕一馬當先。他沉痛看著郭青麟:“郭家曆代皆為忠臣良將。汾陽公為先祖平定風波,驅回鶻,有汗馬功勞。封賞誥命四代有餘。郭青麟,你若現在束手就擒,我可求陛下賞你全屍。”
郭青麟一改往日萎縮麵貌,他眯眼抬頭,看一看清澈天空。他英俊相貌,曾經稱冠全長安城。倜儻公子,豐神俊朗。他笑:“我郭家世代為臣,護佑大唐江山。從未出叛賊亂黨。今日我自然也不是。”
韋三絕手按長劍,目光沉沉看著他。
郭青麟縱馬行到一邊。他身後有青衣小轎,車簾掀開,永光公主嫋嫋娜娜行將出來。
她身姿嬌小玲瓏,水紅長衫鋪開在地。鳳冠簪首,流火花鈿貼於潔白額頭,長長金步搖清脆作響。
她環顧四周,冷笑道:“昔日武瞾臨朝稱帝,意屬武三思為儲,朝野各樹朋黨,更相譖毀,禍亂動蕩。本公主金枝玉葉,是天潢貴胄。你若以為今日我想做安樂公主,那便是你鼠目寸光愚蠢不堪。本公主素以平陽長公主為尊崇,自當為我父皇鎮守江山,免遭奸人蒙蔽。父皇曾說過,許我以半壁江山,堪為膝上把玩。而今,我要為我的江山,向父皇進言!”
韋三絕一頭霧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辯駁,看向這位皇帝的掌上明珠。
皇帝曾笑言,若是永光願意要這半壁江山,他便給得起。
如今,他心愛的小女兒,是真的來要了。
永光手中高舉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血液順著她白嫩手掌滴落地麵:“眾位將士!李元雍性情暴躁氣量狹窄,不是帝王之選!他伏誅已死!眾位將士,可願選我為主?”
韋三絕看向她手中人頭驚疑不定。李南瑾額邊冷汗不住流淌身體顫抖,卻被身後侍衛以匕首抵住後腰。
永光走至兩軍對壘之中間,手舉血汙人頭,喝道:“我是天子親女!是李氏嫡子嫡孫!李元雍不過是親王之後,區區郡王身份,才德品行不堪大用。陛下如何能越長立幼,視國法家訓何物,以何服天下人悠悠之口?”
上陽宮宮門緊閉,僅有簌簌寒風掃起門前殘雪,揚起粉霧。
永光公主鳳目流轉,看向李南瑾:“宗正寺主管皇族內外事務,敢問李卿:立長、立嫡、立賢這三條,李元雍站到哪一條?我大皇兄側妃庶出之子,如何令三都八姓貴族心甘情願服膺?我若果真叛亂,陛下右羽林衛萬騎軍如何甘願隨我調遣?李大人,你手中血書,記載的是何事,辯證的是何罪?”
韋三絕等人大氣不敢出。她句句實情針針見血。她口中疑問擲地有聲,不僅僅是代表自己,而是皇親、國戚乃至裂土重臣之中,逾半數人的心頭疑問!
李南瑾身後侍衛手中高舉長長血書,一字一句朗聲誦讀溫王殘暴品行:
“……以輕微之過定臣僚死罪。宮人蘇昃因小愆’不灑掃庭內’,‘私戲汙敗官氈’即遭金瓜亂捶,腦漿迸裂而死,是為殘暴不仁;
中郎將薛自知因誤砍通陵鬆柏,罪不至死卻遭杖斃,是為罔顧法令;
禦史台監察禦史劉紹敬彈劾驕奢朋黨,夜引劉至合璧殿灌酒棒殺,使其頸骨折斷,五髒碎裂,吐血而亡,是為寡恩滅心;
密令方士製丹藥,誘促皇帝風疾,是為包藏禍心;至於竊權植黨,枉法奸欺,蠹害政治,謀危社稷,私通外藩,賄令朔方節度使……”
上陽宮前數萬軍士人人沉默,聽著由宗正寺親自徹查蓋棺定論,諸多權貴口述佐證的誅心之言。
李南瑾心知此番不能善了,苦無脫身之策,聽得兩股戰戰幾欲昏死。
那侍衛高聲念道:“恐引賊入室,重蹈定夏綏節度叛亂之覆轍,再犯鎮海節度使勾結蠻夷之禍……”
魚之樂聽到此處眉骨豁然一跳,他撕裂衣袖綁緊左手腕虎口,隨手拔出身邊屍體胸口血光鋼箭,於宮牆下遙遙引弓,鋼箭平穩銳利,透過挨得極近的李南瑾耳側,直直對準那侍衛不斷翕動的嘴唇。
天地蒼茫,他眼中隻剩一點。魚之樂輕吐一口滾燙的血氣,神思守一,輕輕喝一聲“著”,便見銳芒嘶聲劃破空氣,勢若流星遊若賁龍,引動寒風雪霧,直直刺穿那侍衛口腔強悍力道尚不衰竭,將他身軀向後帶起摜至黑衣府兵之中!
長箭鋒芒激起戾氣劃破李南瑾耳側,他顫顫撫摸耳垂,摸到一手鮮血。
李南瑾雙眼上插當場昏暈。
眾人被那一箭激蕩心魄紛紛轉首,看見魚之樂垂下長弓,向左側一讓。
溫王李元雍勒馬站在宮牆陰影之中,站在湛藍天空下,麵無表情聽著他這位皇姑為他定下的血腥鐵證羅織之罪。
他手指緊緊扣入掌心鮮血淋漓。
他這位皇姑,句句實言。
他李元雍是皇長孫,二十年中偏隅遷安王府,難問世事,未奉召不得入京城。是皇帝親自將他接回長安,尊太子禮,居崇文館,許以萬裏江山。
皇帝子嗣不旺,然而親王叔父之中,總有資曆、才華、血統在他之上者,更有資格問鼎九五。
他從未想過為什麼。為何皇帝越過這麼多皇叔皇伯,偏偏垂青於他。他父親李愬恭位居親王,雖然死後得太子諡號,但他卻被發配州郡,從小長於婦人之手,身周親隨屈指可數,除了中書令蕭素之之子蕭卷,隻有裴嫣。永光公主說得對,立儲所求的長嫡賢才德,他一樣也沒有。
她所說的每一句,都戳中他心底最惶恐,最不敢碰觸的軟肋。而且是用這種慘烈方式,在所有人的麵前,剝光了他的臉麵,撕裂了他的尊嚴,血書昭昭,數落出他最恐懼最不敢讓人探知的黑暗內心。
今日一切答案昭然若揭。
皇位之爭,隻論輸贏。從來就沒有為什麼。
李元雍緩轡走到兩軍當中。雙方士兵刀劍鏗鏘,激起陣陣金鐵喧嘩,人人側目,看向身染鮮血,脊背挺直,穩重從容的溫王。
他仿若眼中無物,隻是死死盯著永光公主。
永光見了他,冷冷嘲笑一聲,將手中人頭隨意拋出。
李元雍幹澀啟唇,緩緩說道:“我是天子長孫。……我是李愬恭長子,本王姓的,是李唐國姓。”
他傲然轉首,緩緩掠視四周武將士兵。萬眾矚目,所有人黑漆漆的瞳孔焦點所聚集,都在他一人身上。
他單騎立於兩方數萬軍士之中。他高聲說道:“吾乃天子長孫!本王深受皇恩,克己恭人,行為謹慎,從不禍國殃民引起禍亂。本王是皇室血脈!”
他冷眸看向永光身後,越過郭青麟頭頂,掠過萬千萬騎軍將士的臉麵,朗聲說道:“她永光公主嫁入郭家,她姓郭,她子子孫孫,享的是郭氏家祠祭祀!而本王姓李!本王叔伯任意一人繼承大統,都是姓李!怎麼,你們要篡權亂國,要將這李唐江山,送給他郭家不成?”
敵方士兵神色巨變。眼神猶疑麵麵相覷。
郭青麟策馬上前一步,吼道:“即便永光公主為尊,必選李氏子侄為王!便是聖神天帝武後,也尊李顯為太子,將江山還給李氏王族!但你李元雍,何德何能居高位配君饗,皇親不服!國戚不服!難道我大唐百姓,要尊你這個心胸狠毒豺狼之輩為君!你為一己之私,當庭杖斃薛自知!薛家三百餘口為陛下鎮守西南邊關,隻有這一點血脈!你勾結藩鎮,意圖擁兵自重,宗正寺卿血書罪證,罄竹難書!”
郭青麟抽出長劍。劍光一泓秋水瀲灩,日光下瀉出瀑布殺氣。郭青麟高吼道:“今日為吾皇江山,為大唐國運,殺此逆賊——”
他身後萬騎軍士兵聲音席卷蒼穹,滾蕩長安皇城,嘶吼聲震天裂地:“殺——”
李元雍迎著森冷刀劍光芒,毫不畏懼,微微冷笑。
左右神策軍已然趕到,數十倍於叛軍。合圍之勢已形成,隻待皇帝一聲令下,便可血濺五步。
天子一怒,流血漂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