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侯“一坐針氈”坐的新傷舊痛一起迸發,兼內外交困,隻好俯趴床上,將那傷患之處露在外慢慢將息。
從來蜚短流長,揭人陰私之事散播最快。殿前侯調戲溫王反被慘痛責罰,臥床不起的消息傳到宗正寺,李南瑾即刻派了宮中太醫院妙手,專治跌打損傷的醫正大人攜著一箱的名貴藥材為魚之樂詳加診治。
醫正所用之藥十分霸道,藥湯更是苦的魚之樂恨不得吐出肝膽,直接拒絕了李南瑾的好意,言道受不得禦醫歧黃之術,還是自家偏將的蒙古手段更適合他這等皮糙肉厚之人。
董之武極是不齒,於發往邊疆的密函中又重重添了一筆,彈劾魚之樂放蕩不羈,竟然調戲了皇帝長孫,調戲不成反落入敵之陷阱,為北庭都護府之奇恥大辱。
那軍中療傷良藥性質霸道藥效迅猛。魚之樂輕聲呻吟:“……輕點。輕點。”
“這裏?”
魚之樂嗓音沙啞,汗珠流過麵頰:“別摸……嗯嗯……”
“咬牙忍著!別再叫喚成嗎侯爺!魚祖宗!”
董之武恨他不成氣候去招惹權勢煊赫心如蛇蠍的李元雍,亦恨他給大將軍丟了臉麵,下手老辣毫不遲疑。
魚之樂手掌握住枕頭,連連哀叫不已:“慢點慢點!你就不能溫柔一些!”
董之武粗糙手掌毫不留情揭著棉布,他刷拉一撕——魚之樂便是一聲慘叫。
董之武滿臉恨鐵不成鋼:“潑猴穿上龍袍也不似太子!你便是自己找死,招惹溫王,何必令我們大將軍都為眾同僚恥笑。你說他為何派你來?當時不是邯章將軍奉軍命向兵部述職的麼?”
魚之樂哎喲哎喲一味哼疼,臉埋在被褥中,遒勁結實後背上汗水淋漓。
他微微側身躺著,臉色慘白,偏偏悶笑不已,又忽然問:“你可有銀兩?”
董之武臉色大變。他悄悄摸著自己幹癟荷包,發覺幾角銀子還在,頓時鬆一口氣。
他喝問:“你偷過我多少回,如今怎舍得開口借?”
魚之樂伸手摸他腰間,垂眸笑道:“好久不見小情人,買個禮物哄哄他。”
董之武與他阻擋手下一滯,頓時老臉通紅。魚之樂這“寡人之疾”名頭幾乎響徹全軍。邊疆諸將之中有此癖好實在不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那荒涼之地女人稀少,蠻夷民族女子性情彪悍,怎及得上中原女子溫婉柔順。可心女子極難尋找,隻好結為契兄弟,彼此取個意頭罷了。
人人都是相互取樂,心知肚明。唯獨魚之樂策馬順韁一縱三千裏,自這條兄友弟恭道路上誓不回頭。
中郎將偏好英俊男子麵容,因此閱人無數倜儻風流,勾引別人家少年公子的手段簡直爐火純青,時常有人爭風吃醋打到軍營。
董之武看他捏著荷包扁著嘴,兜頭拍了一掌,咬牙切齒道:“那鞠成安武藝超群,箭法絕倫。折衝府校尉、都尉、中郎將無算,誰能躲得過他三箭?連大將軍都對他讚賞有加,有意加以提拔。豈料那小子迷了心竅,為了跟你廝混,連射聲校尉也不做了!——你這小雜種!大將軍為這事情打過你多少次!你怎麼還是這般記吃不記打!”
魚之樂嗬嗬笑道:“天生的,改不過來。”
董之武五指成抓刷拉又是一撕,魚之樂連連慘呼,響徹全府:“疼疼疼——!扯著子孫根了!”
魚之樂騎不得馬,揮不動韁,偏偏惦記著鞠成安,養了十日便受不得欲火之苦,遂從左鄰國舅爺胡不歸府中借了一乘豪華車駕,配了魚袋,招搖進宮。
殿前侯府中無數家丁,都是粗豪漢子。人人與他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上。一群亡命之徒半軍半匪大多不拘小節。搞的這偌大三等侯府,一個可以迎來送往的機靈人也沒有。
前幾日散騎常侍李道樞於灞水中網得無數肥魚,特地送了幾尾白鯉到殿前侯府。那開門之人見了三尺長的鮮美大魚,名剌也沒收,道謝也沒半句,醋缽大小的粗黑手掌一把薅過,聲如洪鍾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李常侍府中大管家頭暈目眩:“好魚好魚!魚之樂這小子真是有口福!這便蒸了吃!”
大管家在哐當一聲門響中吃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他一路走過朱雀大街無數權貴府邸,人人笑臉迎到府中端茶遞水,溫語寒暄唯恐怠慢。送出門外也有不菲謝儀,何曾吃過這等大虧。
他在一幹下人中丟了個大麵子,麵皮紫紅轉黑,氣咻咻帶著一眾下人揮袖而去。
魚之樂正拄著拐杖站在胡不歸府邸大堂,等著國舅爺更衣見客。
胡不歸為皇帝寵妃幼弟,自幼養在宮中,與皇帝情分非比尋常。他長得麵目討喜,一張白嫩圓臉襯著兩隻水汪汪大眼,表情之無辜,神色之天真,令癱軟不得的殿前侯十分想上去調戲一番。
他卻不知道,他國舅爺研了一天的墨,賠了一天的小心,替他平息溫王殿下怒火三千丈,可都是一筆一筆的帳記得清楚著哪。
胡不歸站在車外,裹著大裘,笑道:“侯爺身體欠安還要去宮中值守,這等衷心,本舅爺又是欽佩又是羨慕,唉。”
魚之樂趴在錦褥之上散痛,他有氣無力說道:“國舅爺這話令本將惶恐了。崇文館事務繁重,職責所在,本將豈能推脫。多謝國舅爺借車,本將銘感在心,來日定當答謝。”
胡不歸連忙攙住一臉正氣的魚之樂,麵上含笑說道:“不敢不敢。侯爺客氣。”心裏早已怒火滔滔:豈止要你謝!還要你拖家帶口的謝!要你回到北疆,還要對著京城給本舅爺磕三個長頭!
胡不歸心念轉了又轉,臉色遲疑神情羞赧,他囁喏問:“一直以來沒有機會與侯爺把酒暢談。本舅爺——我想有事想要問一下侯爺。不知……淩大將軍近來怎樣,身體可康健。”
魚之樂立時抬頭:有情況!
他掙紮側身,臉上神情之真切,眼神之真誠,令人如沐春風:“大將軍向來龍精虎猛。國舅也認識我們淩大將軍嗎?”
誰認識什麼淩大將軍!四海廣闊邊疆,從安西節度使到嶺南節度使,十位封疆大吏麾下驃騎、千牛將領無數,尚還輪不到一個折衝府備戰將領認識自己這等皇室貴重侯爵!
胡不歸仍舊臉色羞澀,聲音軟糯,幾乎是他必勝武器:“也沒什麼……隻是前年將軍入京為陛下恭賀千秋,曾在百福殿中,遠遠的見過一麵……大將軍英姿威武,我心中很是折服,常常感歎世間有這等偉男子,不敢或忘罷了。”
魚之樂心中狂喜。淩朝暮不近女色,不近男色,連自瀆都沒得幾回。他夜夜潛聽壁角從無所獲,還以為他是石菩薩不懂男女(男男)情事,卻原來千躲萬藏,他的心上人,隔著千山萬水——就在遙遠的京城啊!
難怪此人每次獨坐大帳,動不動就尋了一卷酸腐詩詞默默念誦悵然若失,或者酒醉之後眼睛半閉半睜泄露一言半句,想起京城便是神情淒楚一臉落寞,原來兩人隔著地位權勢,家國重擔,是這般難成眷屬!
魚之樂肚裏樂開了花,立定主意一回北疆定要搞得人人皆知,臉上卻一派難過之色:“大將軍謹言慎行,平日持身甚重。對下屬和藹可親(分明胡扯!從來都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他向來沉默寡言不說心事(喝了酒就是個要人命的話嘮),卻原來心中自有乾坤,隻是無處訴說。其實我等下屬也盼著他早日有個伴……唉,本將先行告辭,國舅爺留步。待有機會,魚之樂定要到府上叨擾一杯水酒,與國舅爺不醉不歸。”
胡不歸諾諾低頭應承,唇角苦笑眼中寂寥,看的魚之樂心中我見猶憐。
胡不歸獨立寒風,看著遠去車駕嘿嘿冷笑。他方才腦筋轉得極快想出了這樣一個絕妙主意。隻要借著未曾謀麵的淩大將軍,引得魚之樂醉的糊塗說出些不敬之語,就能密報皇帝讓他失寵。魚之樂有勇無謀不足為慮。他布了天羅地網,一定能等他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這一局,連同上次他撞見他倆高床同被,險些被殺人滅口那一局,定要扳回來。不然我胡不歸誓不為人。
他嘿嘿冷笑半天,喚過身旁侍衛秘密囑咐:“即刻前往崇文館稟報,就說殿前侯未蒙詔令就去內宮,不知密謀何事,違犯宮禁。”
他飄然轉身遮擋不住臉上笑意。那殿前侯口口聲聲說自己職責所在不容推辭,公然撒謊當麵欺騙,胡某豈是個傻子。他被溫王收入麾下出入宮廷自然十分方便,何必尋找理由言談閃爍,看他神情含羞帶浪,定是背著溫王,與別人有何見不得人的勾當!
魚之樂不仁他也不義,他出生二十五年還未曾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還未曾被刀斧手嚇的噩夢連連夜夜失眠!這一切都拜魚之樂所賜,這筆帳可是要連本帶息一點一點討要回來。
魚之樂驅車直過大明宮,穿過立政殿,再過靈秀宮,在甘露殿偏殿中,有他心心念念的情人。
鞠成安輪值皇帝身側,還未歸來。偏殿中他有單獨耳房,魚之樂與眾侍衛寒暄一番,自去屋中靜靜等候。
這一等,便是日影西斜。
大明宮宮殿龐大,規矩森嚴。魚之樂等到心煩,在甘露殿外奪綠亭枯站了半晌,正自焦躁不已,轉眸見尚書大人崔靈襄帶著一幹隨扈,浩蕩而來。
青年男子身著朱紫官袍神情冷然,身姿挺拔行動如分柳扶風。他身邊殷商捧著厚厚卷宗低聲細語。
崔靈襄察覺有人窺視,他抬眼平視魚之樂。他眼神銳利官儀威嚴,穿著官袍更有刑官深重壓迫氣勢,冷淡一眼便看的魚之樂瑟縮不已。
魚之樂咬著牙定了心神,心道岷州一事若有憑據自己不早就被請到了刑部大牢中去了麼!他看著冷漠寡淡的崔靈襄,笑著遙遙招手:“崔大人,這是去往何處?”